回到二十歲:Tomorrow will be fine|小說
二○二○年二月二十九日
他回母親家住了一晚,醒來時滑著手機看著Facebook上朋友分享著蘇打綠的新歌,他邊聽邊看著時間,又是六點二十,這是他搬出家後每次回家過夜時醒來的時間,不論他幾點入睡,總是會在這個時間醒來。
即使才剛要進入三月,日出後的陽光仍然將他這個面向東邊的房間曬得暖烘烘的。母親的腳步聲已經在房外進出廚房來來回回,不知道又在張羅什麼。自從他搬離家後,只要待在家裡過夜醒來的早晨,母親的腳步聲就像他還在上學時那樣,急促地打斷他的睡眠,像在提醒他:「快點起床準備上學了。」就連週末假日,母親當時在門外的來回走動,都會讓青少年的自己時時繃緊神經,害怕是不是自己做錯事,讓母親的腳步聲在他房門外更加用力踩踏著。
他打開房門時,迎面而來滷牛肉的味道從廚房散至餐廳到整個家裡都充滿著滷包、牛肉、辣椒、薑、蔥的氣味。他走向廚房看著母親拿著湯勺翻攪著那鍋滷牛肉,他湊到母親身旁,順手拿起擱在一旁的筷子朝鍋裡夾了一塊牛肉。母親沒有制止只說了句:「還沒滷好啊!要再一下比較好吃。」
他沒有理會母親,又朝鍋裡夾了一塊紅蘿蔔咬下一口後又放回鍋裡,朝背對著他在清理水槽的母親說:「這紅蘿蔔還沒好,我等等回來再吃。」
「你要去哪裡?」母親沒有回頭,繼續她收拾的動作。
他邊轉身邊說:「我想去吃肉圓。今天有開嗎?」
母親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停下手邊的動作,轉身跟他說:「你以前去老師那裡補習那家喔?好像前陣子聽說老闆娘累了不想做了收起來了。」
「收起來了啊!」他已經拿起摩托車鑰匙走到客廳頭也沒回的跟母親說:「我出門看看。好久沒吃了。」
*
那間賣肉圓攤,是他國小六年級的班導師老師租下一層樓做為「課後輔導」的透天厝對面的小攤。本來就是個小攤子也沒招牌,是那戶人家利用騎樓擺個小攤,前幾年老闆娘本來想要讓小孩接手改成了比較舒適的店面,沒想到店面改好了,老闆娘的孩子又覺得太辛苦接不了手,最後還是留給下他們夫妻倆繼續經營,只是偶爾看見那些跟自己一樣大的孩子,在假日時會出現在店裡幫忙。
他搬離家後便很少在家過夜,也就難得能去這間只開到下午兩點的肉圓店吃早餐。
走進肉圓店前,他在騎樓上的攤上說了句:「三顆肉圓,一碗貢丸湯。」這是幾十年不變的點餐方式,老闆阿姨大概太久沒看到他也不太認得,沒有像以往一樣跟他寒喧幾句。他也沒等阿姨回應,就走進店裡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他打開掛在脖子上的磁吸耳機將它們塞入耳裡,按下play鍵後,手機正好播著〈永遠不回頭〉,好巧不巧店裡的收音機也正播著這首歌,幾乎與他耳機裡的音樂同步唱著。他翻著桌上的報紙,上頭斗大的標題寫著「藝人張雨生車禍 生命垂危」,接著收音機傳來DJ說著:「接著我們繼續來聽張雨生的〈自由歌〉,希望他能度過這個難關,早日醒來……」
他開始覺得不對勁,連自己的手機接著播的也是張雨生的〈帶我去月球〉,他才抬起頭來看著肉圓店裡的日曆,上頭的日期是中華民國八十八年十月二十二日。
「不會吧!」他喃喃自語地說。
他平常喜歡看時空旅行的故事,那些回到過去、進入未來或是重複經歷同一段人生的電影情節,多半都是某些想要去改變什麼或是拯救什麼的人編出來的故事,看多了這些穿越或是變動時空軸線的故事,大抵會明白那就是一種對生命遺憾而產生的幻想,哪有誰真的能回到過去或是扭轉未來,時間這種線性往前的規則,只有在故事裡才能打破!
但是,他此時此刻就是回到一九九七年了!
他跟著耳機裡的歌聲順口接了〈帶我去月球〉裡張雨生說著:「把我的小提琴拿來好不好!」那是他每次聽著這首歌,一定會接上的一句話。他甩甩頭想:「是因為自己心裡對過去有什麼遺憾還是有什麼想改變的嗎?不然幹嘛回來這裡?」等他回過神的時候,肉圓和貢丸湯已經擺在眼前一陣,他心想:「回來都回來了,吃完就到處走走看看好了。」
他付完錢走出肉圓店時看著街上的景象,大概就跟二○二○年沒什麼差別。來往的人車多了一些,肉圓攤旁的那座後來廢棄改建成大樓的市場還在(他還拿過數位相機拍過呢!)其他的建築、招牌幾乎是完全沒有變動過的留到了二○二○年。這城市大量的人口外移,早在十多年前就逐漸讓這裡成為沒有時間流動的時空,彷彿從他二○○○年離開之後,家鄉就定格在那,即便是有變化,那些建商逮到機會就建起有電梯的大樓,仍然無法改變這裡的氣味:沒有變動的緩慢、無法更新的老去……
「啊!二○○○年。」他在心裡大叫。怎麼回到過去的時間不是這個時間點?那個他從青少年進入成年的日子。他還來不及想起那年他離開這裡北上的記憶,就發現從肉圓店走出來後,除了阿姨外,就沒有任何人看得見他,卻也不會與他碰撞,也不會像他是鬼魂般可以穿過他的身體或者是他能穿過所有的牆……他跟其他人處在不同的時空裡,但他看得見他們。
「我應該不能試圖去碰他們任何一個人吧!!」他在心裡想。電影裡都是這麼演的,不同時空的人亂碰對方,會引起時空的錯置。雖然他從來不相信「時空旅行」或「平行時空」這種被遺憾創建出來的故事,但還是稍微遵守一下規定好了。
*
他回到家的時候差點進不了家門。公寓樓下那扇大門二十多年來換過兩次,鑰匙都變了,倒是家的大門鑰匙仍然是那一把,他趁著鄰居開門時上了樓,打開了家門。母親跟他剛出門的時候沒有兩樣,還在廚房裡整理剛從市場買回來的食材。他環顧整個客廳:掛在牆上那幾幅父親離家前就有的字畫和那占空間的酒櫃都跟二○二○年沒有兩樣,其他的確都是他還沒成年時的樣貌,巨大的電視機、有坐墊的棉質沙發、籐編的玻璃桌、幾張小矮凳,還有他散落在玻璃桌上,張雨生的剪報。
他走到廚房看著母親在料理些什麼。他見著母親年輕二十多歲的樣貌,算算年紀只比二○二○年的自己大上幾歲,但身形、容貌還是比自己衰老更多一些,他本想跟母親說幾句話,才想起母親看不到二○二○年的自己。
他走回靠近廚房的那個房門前本想要打開,又想起一九九七年自己的房間應該是靠客廳那間,那是後來與姊姊交換後,他後來才住進那間每每會熱醒他的小房。
他打開他房門看著那些十八歲的自己散落在房內的雜物,他從來就收不好自己的空間,總是任由所有的東西散落在各處,踩到了也不要緊。籃球、球衣、球鞋、錄音帶、歌詞、筆記本、剪貼簿、剪刀、沒有收起的小刀、室內無線電話、彩色筆、日記本……
他跨過所有地上的雜物,坐在日記本旁拿起來翻閱前,他在腦中回想了一遍自己年少時在日記本上到底寫了什麼?他想不太起來。但他知道日記本上一定會有非常非常多「想去死」「我死了他們才會關心我」「不想活了」這類的字詞,又或者會被自己寫上「考不上怎麼辦」「都沒有人要幫我」「畢不了業怎麼辦」「為什麼專題都我在做」「為什麼媽媽要這麼不耐煩對我這麼兇」「為什麼媽媽每次聽到我要去打球都這麼兇」「為什麼沒有人關心我」「為什麼要排擠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什麼時候我才能靠自己生活不要看別人的臉色」「什麼時候」……
他始終沒有打開那本日記,任憑記憶從十八歲甚至更早之前往後一直在腦海裡不斷輪播:
二十歲那年在同樣的這個房間,他和A在BBS談起戀愛,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怎麼就這麼喜歡上了一個同性,怎麼跟父母家人朋友交代?」他害怕、恐懼自己比從前更不應該活在這世界上,但他腦海裡依舊被那個他占滿。那時他正學著抽菸,他拿起打火機燒紅手邊拿來做工藝的鐵絲彎成了愛心,在自己左手虎口上烙上了愛心。左手被火紅的鐵絲燒到冒出烤肉的氣味感到了痛,他才清醒地丟開打火機和鐵絲衝往浴室讓冷水冷靜自己的害怕、恐懼和想念的心情。
也是同一個房間,父親舉起粗厚的水管朝他身上一下一下的鞭抽著。父親對他大吼:「為什麼一題那麼簡單的數學題你用了五十分鐘還寫不完?」那時父親與母親正為離婚的事吵得不可開交,母親想要抽走父親手裡的水管,卻連帶被父親抽打出一紅一紫的傷痕。父親原不是那樣的,但他還不夠年長懂得父親的內心跟他說:「爸爸不要生氣,你在煩惱什麼?」、他還沒有能力可以保護母親不被父親傷害,他連要好好表達「我還在想,我一定會寫完。」的力氣都沒有……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哭到不能自己。才又想起年滿四十歲那天的生日心願。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想要擁抱小時候的自己,跟他們說:「不要怕,一切都會過去,你會長大、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都會慢慢變好的。」一定是這個心願,讓他回到了這裡,一定是這樣的!
他飛快地離開家回到肉圓店,不斷用重複的方式,打開磁吸式耳機,搜尋耳機裡他想回到過去的年代,播放起當年他還記得的流行歌曲,試圖回到那個他想擁抱自己的年紀。
*
一九九○年〈星星的約會〉/小虎隊。母親在文具店外呼了他一巴掌。他拿著零用錢打著彈珠台,想要有多一點零用錢可以買些小玩具,自從股市失利後,家裡的經濟狀況無法再擔負他原先隨手有書、有玩具的日子,連小虎隊的錄音帶,都是從午餐和早餐錢裡東省西扣的才能湊足買下。母親二話不說,將他從彈珠台前拉到街上,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同校的同學,全都看著他被母親呼下那巴掌後走人,獨留他一個人還來不及反應、辯解:「我想買另一張小虎隊的專輯。」
一九九二年〈勇氣〉/蘇有朋。母親把他買回來蘇有朋的勇氣罐給丟了,那是他在學校被威脅恐嚇後買回來給自己加油打氣的東西。那些年母親根本沒有空管他在學校發生什麼事情,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日記本上瘋狂塗鴉自己想死去的意志。他軟弱地連自己都感到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他聽見〈勇氣〉這首歌的時候,像是得到一點被人打撈起的力量。
一九九五年〈OREA〉/鍾漢良。他跟朋友約好出門打球,順便要一起聽鍾漢良的〈OREA〉學鍾漢良跳舞。
母親沒有答應,認為他浪費太多時間在這些狐群狗黨身上,應該要好好讀書,不應該花太多時間運動、交朋友。母親不知道,這些朋友是學校裡唯一會陪他一起的人了。他不管母親的反對執意出門,但他到達的時候朋友們早就散場,獨留他一個人繼續對著籃框丟球。
一九九七年〈記號〉/孫耀威。他第一次發現,他對一個同性的喜愛,已經不是那種很簡單的喜歡。他渴望被對方擁抱、想和對方牽手,無時無刻都在腦海裡占滿對方的笑容、說話的聲音,以及不小心碰到彼此時,身體反應出強烈的欲望。他覺得自己非常不正常,怎麼可以這麼喜歡一個同性的朋友,怎麼可以這麼骯髒,實在是糟透了。
一九九九年〈瘋狂世界〉/五月天。A在BBS問他:「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去台北工作嗎?」那是他在燙傷自己後,A問他的。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因為想去台北工作所以跟你一起,還是想跟你一起才去台北工作?我還沒有想好將來要做什麼?」A說:「不要怕嘛!一起,有我陪你啊!」那是他第一次聽到「一起」「不要怕」這兩組句子合在一起,但他仍然感覺未來茫茫未知的恐懼。
他來來回回進出肉圓店,阿姨都像是那天第一次看到他一樣。他回到每一個他想回去的年紀、每一個他想擁抱自己的場景,卻沒有一次能成功的讓自己看見自己,也沒有辦法在這個時空觸碰到另一個時空的自己。他決定離開同一個場景搭車北上,看看能不能遇到二○○○年底離家北上工作的自己。他將時空設定在二○○三年,他與A分手後的一整年,他過著獨居單身的日子。
搭上北上的火車時,已經是接近深夜,車上的燈光行走在黑夜裡,連黃光都無法溫暖夜色透出來的冷冽。他想起梁靜茹那首〈為我好〉的MV,他將手機滑開找到這首歌的時候,才想起二○○九年的冬天,他曾在一個深夜裡為了趕到台北見當時性命垂危的a搭上一班最後那班夜車。
他在列車上沒有回到二○○三年,而是與二○○九年北上時也聽著〈為我好〉的自己相遇了。他不確定2009的自己能不能看見或聽見他,但他確實回想起那個深夜,曾經有一個跟他同等身材的人,戴著同樣壓低帽緣就看不到臉的帽子,耳朵裡都塞著耳機,跟他坐在同一排的座位上。深夜裡的車廂只剩下一點點人們挪動的聲音,他們可以聽見彼此耳機傳來同樣的音樂。
他聽見隔壁座位的人隔著耳機對他輕輕說了一段句子。二○二○年的他對著二○○九年的他說:「不要怕,一切都會過去,你會長大、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都會慢慢變好的。」
二○二○年的他起身在下一站的停靠站下了車,在車站找附近搭上客運往南的夜車。夢裡他回到二十歲生日那天,他也是搭著客運從A在台中的家南返回家。
那是他第一次一個人搭上客運離開高雄。出門前母親依然板著臉孔問他:「暑假不在家幫忙,要去哪裡?」他沒理會母親,繼續穿著腳上的鞋。母親見他沒有回應再度追問他:「你畢業證書到底拿到了沒有?不在家幫忙也不出去找工作,我還要養你多久?」他依然沒有答,騎著機車搭上北上台中的客運。
A傳來簡訊問他:「今天你生日,有沒有想做什麼?還是有沒有想要許什麼願?」
他在簡訊上打著:「沒有,跟你在一起就好。如果能活到四十歲,希望那時候的自己不要再那麼害怕活著這件事情。」
*
客運到站的時候,天已經有一些微光,他已經分不清楚日子到底是在哪個年代。手機上的日期依然是他來來回回時空前二○二○年二月二十九日,他沒有再打開自己手機的播放清單的任何一首歌,而是點開青峰在演唱會唱的這首蘇打綠的新歌〈Tomorrow will be fine〉。
等他回到肉圓店想要用這首歌回到二○二○年的時候,才發現那家肉圓店早就改建成一間夾娃娃機店。一旁破舊的老市場,也是後來蓋起電梯大樓的新建案。
他從手機的flickr的app找出二○○九年他拍下那個老市場的照片。
二○○九年他從台北搬回高雄不久,父親就在一場單車意外過世,而跟他交往數年的a,想以伴侶的身分來給父親上個香,因為身分的關係搞得兩人爭執不斷。他始終害怕自己同性的身分見不得光,但a執意開夜車南下陪著他,卻在出發不久因為疲勞駕駛失控擦撞高速公路的護欄,也跟父親一樣在加護病房躺了幾天就被宣告死亡。
父親與a走後,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性向,他向身邊所有人出櫃,他開始寫下他性別認同以及所有在成長過成所遇到的艱難、困苦,還有所有在自殺邊緣希望有一個人能拍拍他的肩拉他一把的渴望。
*
回到家後母親問他:「肉圓店有開嗎?」
「沒有。但我有吃到。」他沒讓母親接話,再度用他離家前的那雙筷子,夾起母親那爐上鍋內的牛肉。
他讓手機裡的歌聲不斷地重複播放著:
Tomorrow will be fine.
Tomorrow I’ll be fine.
Tomorrow we’ll be fine.
Tomorrow will be fine.
Tomorrow I’ll be fine.
Tomorrow we’ll be fine.
Tomorrow will be fine.
Tomorrow I’ll be fine.
Tomorrow we’ll be fine.
二○二○年,他四十一歲,終於可以回頭跟二十歲的自己說:「嘿!多活了你二十年,現在真的不害怕活著了!」
願所有的彷徨無措都能有機會被跨越!
圖片:
20090210文裡說的那個老市場,Canon EOS 450D。
這故事的開頭是因為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給從前的我和鼓勵現在身陷徬徨無措的每個年歲。我知道這麼做可能太自不量力了一點。但我會一直相信Tomorrow will be fine.
恰好前幾天去萊爾富的時候,真的發生我在聽〈永遠不回頭〉時,店裡也在播同一首歌。它接著播的是〈烈火青春〉而我iPhone接著播了〈帶我去月球〉和〈口是心非〉,便讓我覺得可以發展成一個故事。
是很即興的一篇小說,沒有太認真舖陳,也沒有太管它到底寫得能不能看,但就是寫完我想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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