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石蛾歲月
在谷底的時候,就不需要名字了。
名字是還可以逃生跟呼求時用的。但妻子已經不需要了,嫁給我的時候就被胡太太、胡太太的叫,她的名字彷彿變成水氣,淡漠的蒸發,現在她是一株植物了,更不需要名字。被整齊的種在白淨的床單上,眼睛會眨但沒有意識聚焦,會吸吐氧氣、吞嚥吸收和排泄,頭髮和指甲還會蓄長,維持植物一樣單一簡寂的秩序,深埋在泥裡毫無動靜。
那晚她激烈嘔吐昏厥之後緊急送醫,一直到手術前都還是清醒的,但開完刀後,醫生說清除了腦內的瘀血,拿掉頭蓋骨,但腦機能已經受損,已經是植物人了。她再一次的被去除了名字,聽起來像唯一牢固的人形都失去,只是個用途單純的容器。
我似乎感覺自己站立的淺灘上,突然身後湧現了水聲,才一回身就發現已經淹到小腿肚的滿潮,瞬間漲滿了所有的去路。
出了診間之後我避開所有人躲到逃生梯的窗前,只是感覺胸前急促起伏的呼吸,額間的汗滑進眼睛的燥痛,不想開口討論,不想承認自己落水,只要一啟口大片的鹹水就會嗆入喉嚨跟鼻腔,之後的日子就只能反覆的被沖刷、滅頂、被礁岩撞擊、吸進海溝裡無助的翻滾。
醫院只照顧她到沒有臨床照護的需要,就提醒我要著手替她找安置機構。從家附近找到外縣市,都難尋有足夠的資源負擔她重症的機構。出院拖延了五個月,提交出院照護的計畫書,證明自己並不是故意在拖延時間。雙腳被纏結的窒礙難行,境況還漫起無邊濃霧,還在這片濃霧之中被毫不留情的驅逐追趕。
被追趕到邊緣,還是替她辦理了出院,先接她回家。
我搬走了客廳的沙發和櫃子,以及她最喜歡在煮完晚飯獨佔著看電視的單人藤椅,搬進了診療床、站立式的電動輪椅、點滴架、呼吸器、灌食用的奶粉……。名為家的地方被病症大面積的填塞,僅留給我走動和床尾可以擺下一張摺疊凳子的空間,失去了牢靠的曾經,事物原本的象徵和用途就瞬間失能。
把她安置在床上後,短暫被派來支援的照護員簡單的教我如何裝設鼻胃管,就離開了。自從她昏迷,彷彿原有飽滿的一切都被封囚在軀殼裡之後,我和女兒都沒辦法正眼看她,彷彿她是被組裝回來的拼接物,原本親暱熟悉的局部已經通通隨著血塊一起切除。
但她現在回家了,我要看著她的臉。媽媽,孩子的媽。我在心裡喚她。
看著她滿身的蒼白和空洞,凹陷和萎縮,詞語、眼神、肢體靈活的熱度已經熄滅冷卻,看起來赤裸而單調。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把她扶起來,已經沒有頭骨的她比初生嬰孩還要脆弱,我嘗試了很多的施力方式才安然的將她扶起來,只是這個動作,我的胸口和背部就已經滿是冷汗。
幫她套上頸墊,放靠在床背上,去抽屜拿出剪刀,坐回床沿,慢慢的替她修剪像乾枯水草一樣黏在額頭的瀏海,她出門總是會用吹風機吹的捲翹蓬鬆,女兒都常笑她頂著個好老派的半屏山。隨著利刃反覆下刀,細軟如絲的斷髮落下,混著幾根白髮,黏在她的臉上,我用指腹掃去,她還是反射的眨了好幾下眼睛。
妳真的還在嗎?
這個疑問在腦子裡響起的時候,那一下刀就剪歪了,但我問不出口。
原本充滿生活雜音的地方現在一片死寂,每天回來時理所當然的電視聲、烹煮晚餐的鍋氣、來回廚房裡的拖鞋聲、從爆香的蒜頭味裡傳來她提醒我這個月電費多一千、要我睡覺都要記得設定冷氣時間的叨唸聲……。都被現在淤塞一樣的安靜吸納,我們已經被原本的世界流放,失去了所有連結地面的重力,臨空漂浮在沒有任何聲息和邊界的地方。
我什麼都不會,該如何照顧她?
女兒小時候我連尿布都換不好,一天到晚被她唸手跟腳一樣,到前兩年她還在嘲笑我當年我就是所謂的豬隊友吧,我心知肚明一直以來我都是妳的第二個孩子啊……。
我看著她骨節分明的腳踝,像一節乾燥的樹瘤,已經沒有力氣再撐起任何重量,那緊握著像硬石一樣的手,也無法再替我繼續指路,妳現在要重新教會我,如何放開妳的手走第一步。
接下來接踵而來、快速沖刷的日子剩下開墾荒地般的無望,滿佈乾裂和碎石,每天只能像為了要演練到習慣一樣的反覆執行,制式如操練。
早晨六點半起來我會先拉開窗簾,引光進室內,走到她床邊輕拍她的背。
「孩子的媽,要放鬆。」
扶她起來的時候我總是這樣說,她的脖子沒有支點似的傾斜,眼珠斜吊,嘴巴微張,像鬆脫的彈簧,為了不讓過度收攏的十指傷到手掌,必須讓她握著一對棉製的彈性束帶,接著開始幫她拉筋,如果不早晚固定拉筋兩次、按摩關節,她會捲的像蝦米,四肢僵硬如柴,抱著她已經沒有體膚的觸感,只是像把一個變形的骨架重新凹折回原狀,替她消除一點不斷向內聚攏的強大磁力。
這樣持續一年後我就因為腰骨不堪負荷而上了醫院,每天都必須吃止痛藥跟纏上束腰才能繼續進行。每當我按摩到她的手的時候,會將她的手指一節一節耐心鬆開,她的掌心會有下過雨的泥地一樣溫厚的濕氣,我會拉著她的手腕試著將她的手指碰到頭頂,每天的程度都不同,身邊宛如只能重複堆疊所有停滯的事物裡,僅能靠觀察她一小刻度的進展,來確認日子的時速,像每日只從海裡舀一瓢海水,沸騰煮乾,取一點點鹽晶。
我也漸漸習慣跟不會有任何回應的她說話,在睡前讀報紙給她聽,她保持了二十幾年的讀報習慣,睡前總要讀到睏倦才睡,我也已經慣性的每晚背對著她側睡,避開她讀報時點起的小夜燈,如果她整日沒出門,下班時忘了幫她將報紙從樓下的信箱拿上來,她還會叨唸兩句,睡前一定還要親自下樓去把報紙拿上來。
在女兒上學讀書後,開銷變大,她曾經十分猶豫是否要停掉訂報。我只跟她說沒關係喜歡看就訂,又不差這幾百塊,就持續不間斷的訂了二十幾年。從醫院接她回家之後我接到報社的電話,說來了好幾趟收費都找不到人,可否跟我約個時間收費。我請他下午過來,他來的時候說真難得看到我在家,胡太太是出門辦事了嗎?
我只是客套的含糊帶過,那時我已經開始不會老實的說出她的情況,尤其是對著這樣跟自己沒有深入交集跟聯繫的人,避免他們不知如何應對的窘迫跟尷尬,這段時間我看過太多那樣的表情,好像受到某種落雷正好劈在眼前之類的驚嚇,從腦子裡翻箱倒櫃也翻不出一句適合這個情境接續下去的話,之後我就想,不要再說出來為難任何人了。
我每天依然照例幫她把報紙拿上來,每日一份報紙,假日也不曾間斷,家裡有一個角落就專門放置著一疊疊我捆好要拿去回收的報紙,其實只是加重我不必要的負擔。但我點起夜燈,戴起眼鏡,專心一個一個字的替她把重要的報導和她最喜歡的副刊小品文唸出來,似乎就讓身邊已經被病症薰黑的孤立空間開了一小扇窗洞,保留一小塊能被平靜的光線眷顧的時間。
還沒生病之前,她每天從市場回來之後,會煮兩顆蛋,把薄鹽醬油跟胡椒在小碟子上攪勻,剝開蛋殼用湯匙挖一個小洞,把醬料舀進去咬著吃。再烤三片麵包配餐肉罐跟乳酪和一半都是牛奶的咖啡,就是她的早午餐。
她總會開著新聞,然後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我說話,說噯這裡好像離我們很近,怎麼會有這種人,叫女兒搭捷運的時候要小心,瘋子真是越來越多之類的話。如果有些大事件新聞並沒有將來龍去脈交代的很明白,她看完報紙的隔天我就會聽到完整版。
現在我中午也會吃蛋補充體力,用小抹刀平刮出餐肉末抹在麵包上吃,她不喜歡隨便把乳酪或餐肉挖的坑坑疤疤的,把醬油胡椒倒在會映出捲尾柴犬圖案的小碟子上,也會開著新聞,繼續跟她說話。
不知道為什麼她每次轉述一些好笑的事情,經由她說出來的版本就變得不怎麼有趣,大概是她本來就不擅言詞,思想也樸拙單純的關係,她每次說完看我沒什麼反應,都會說:「你要自己看比較好笑啦!」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少了這些零碎凡常的話語,生活靜如荒園廢墟,她的話宛如無味的蠟卻仍能點燃光火,要是能再聽一次妳特地記下來要等我下班回來說給我聽的事,我一定會好好的笑出聲來。
做這些事無用的像是還小心翼翼的捧著妻子已經被截割掉的一雙斷翅,從消逝的灰燼裡撿骨,如果徹底的沉默下來,彷彿是某種不祥之兆的實顯。這片只留存必要、稀少事物的時間之外,就只有無法丈量的空白,反覆洗滌到無法辨識的那種空白,不停的拉遠我們和門外需要照面世界的距離。
她現在的身體只運作最低頻的生存所需,喉嚨和鼻腔只會發出簡潔的單音。
剛開始用鼻胃管灌食一日要喝四次的配方奶時,時常抓不準速度嗆到她,她會發出乾澀沙啞的咳嗽,聽起來像從充滿雜訊的收音機裡傳出來的聲音,一天內我能安穩坐在床尾的折疊椅上,稍微看一下電視的時間只有餵奶的時候。一聽到她的咳嗽聲我就要馬上站起身,扶著她的後腦勺用掌心輕拍她的胸前安撫的說:「咳吧、咳吧,咳出來比較舒服。」
剛開始用棉花棒替她刷牙,牙齒的縫隙角落很難清理乾淨,我自己慢慢摸索,最後覺得用沒有香精的濕紙巾能清的快速又徹底,起初的幾次她常常無預警的突然閉起嘴來,緊緊的咬住我的手指。
我痛的大叫,還必須控制自己本能的想把她用力推開的衝動,只能讓手在她口裡慢慢地轉,鬆動她的臉部肌肉讓我有把手拔出來的空間,我痛的全身繃緊、滿臉脹紅,嘴巴一直唸著妳不要這樣,放鬆一點讓我把手拔出來。
手拔出來之後我發現連透明的手套都被咬穿,指節上紅腫的齒痕慢慢滲出血來,我只是稍微呼吸急促的拿出醫藥箱,俐落的消毒處理傷口,纏好紗布之後又折回去換一塊布繼續清理。
我想也許是現在已經無能取用思考的她,只能用最原始的反應來消解發洩她的不適,清完牙齒之後,我用掌心輕撫她的後腦勺,讓她知道我並不在意她咬傷我。
我知道把手伸進沒有意識的人嘴裡,本來就非常危險。但這些日子我唯一謹守的本分,就是要打探所有可以採取的作法,如果有用,就編制在每一天都必須重啟輪候著執行的規序之中,重複需要意志與耐性,不斷的嘗試也是。
那時正值七月初剛進入盛夏酷暑,她的頭髮已經被我用電動剪剃成三分的長度,摸起來光滑又帶點刺感,像剛冒出頭的鬍渣,當時光是要幫她保持頭皮的清爽乾淨就要花很多時間,只能和一個星期會來幫忙一次的照護員借電動剪,要剪之前我還先輕聲的跟她解釋,因為我知道她還沒變成這副模樣之前,多愛惜她的大波浪捲髮。
我跟她說就夏天這段時間而已,進入秋天就不剃了,冬天就會長回來。剃下第一刀的時候她的眼睛快速的眨動,眼珠子微微的左右移轉,我總是不能確定這是她身體接收到不尋常觸碰的本能反應,或是她只能使用這些局部器官的動作來傳達她的語言,但我一直寧願相信是這樣,所以跟她說話的時候,總是不放棄和她目光交會。
她坐在立式輪椅上時我會稍微蹲低到能跟她平視的角度,她的瞳孔總是渙散失焦,僅偶爾會有幾秒的目光相疊,就在這幾秒間我可以感覺我們共生相依的聯繫和認可,用這種方式和她一次次的相認。
看著她的眼睛跟她好好說了幾次之後,清牙齒時她就變的十分的安靜乖順。我那時見人就說這件事,還傳了訊息跟女兒說,我非常明白我其實一直都不奢求她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她的血壓一直不太穩定,有時還會疲弱的陷入無法醒來似的深眠,這個看似黯然寂落卻隨時都會摩擦走火的生活,我只希望她還聽得見,還記得怎麼吃飯就好。
一天兩次用空針抽取胃液檢查她的消化情況,如果抽不到,就要用聽筒聽灌入胃中的空氣流速來判斷,試驗哪種水果或蔬菜汁對她的消化跟營養比較好,在水裡加進一匙海鹽,預防口瘡,為了讓她不要因為喪失了活動力而太過虛弱,一天也要補充兩帖中藥。
每一個小時就要翻身一次,勤換尿布,清理沾黏在皮膚上的排泄物,務必要維持皮膚的乾燥潔淨,滴水不露的防止起疹或長瘡,除了和照護員一起替她全身擦澡時能分擔一點辛苦之外,其他時間幾乎都是只有我一個人做完這一整輪反覆又勞重的例行工作後,抬頭看時鐘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我知道待在這裡的侷限,是一種被刨削到見骨的勞動,必然要耐受必然要受苦,一切的無理和失序都只是日復一日需要清理之物,這種信念構成了保護網,讓我能如同被催眠一樣的繼續待下去。
看到她這樣我都會想起以前女兒剛出生後的一整年,她時常因為腸絞痛半夜啼哭,泡了牛奶只吸了兩三口又把奶嘴頭吐出來,死硬的癟著嘴不肯再喝,抱她起來會胡亂扭動,一整晚下來她溫熱的皮膚上會覆上一層濕熱的汗,好像抱著一團有重量的蒸氣,雙臂微微發麻。
吃了藥之後會比較穩定,但也睡不沉,總要醒來好幾次,一醒來就想緊貼在我胸前,看著心疼卻也無計可施。
無能和她溝通的我只能陪她一起全力而專注的掙扎,為了不吵到自從生下她之後情緒就一直不太穩定的妻子。只能抱著她坐在只有一盞夜燈的客廳,腦袋一片昏沉的盯著眼前規律前進的電子鐘和沒有打開倒映著我們父女身影的電視螢幕,覺得夜晚無比漫長,但一回神看向玻璃門外的天空就已經透出被晨光微微打亮的灰藍色。
那時候總想,沒關係,孩子總會長大,這一切馬上就會過去了。
生活應該如是,告別現況迎向新的後續,不間斷的行進和重新建立。但我現在完全喪失了這個把握。雖然身邊的人一聽聞消息時總會舉很多奇蹟清醒的例子來鼓勵我,但眾多的可能性都微渺到無法辨認,每一個嘗試都只是把雙手伸進混濁的深水中打撈,卻始終沒有撈獲到任何足以成形的確信。
當時還在醫院時,妻子的大哥來訪,我們一起坐在沒有開診、冷清的候診區椅子上,他沉默的聽著我這幾個月找尋安養機構到處碰壁的過程,眼神一直垂放在捏緊的十指上,小拇指上妻子送的黃金尾戒已經有些黯淡,我從沒看他把它拿下來過,好像是他理所當然的一部份。
聽完他用手抹了抹臉,深吸了好長一口氣才開口說,我應該要為自己和女兒的未來著想,不要再堅持下去,放棄吧,就讓她自然的走。
他是當時唯一勸我放棄的人,應該是說,他是唯一有勇氣這麼做的人。我沒有想過不承擔下來,我把自己全副的身心都聚集抓牢在如何穿越這個艱難的方法上,幾乎是不容許一點挪移或鬆動,或是轉動一吋選擇權,我知道我是非得如此,非得如此不可。
我曾經問過女兒,為何對躺在病床上的妻子如此冷淡?面對我近乎質問的口氣,她微縮起肩膀,眼神飄向左下方,遺傳妻子自然捲的長髮遮住半邊臉。
這個姿態我認得,在她小時候太晚回家站在門口的地毯上被妻子責罵,和上高中時被老師通知她穿著校服和男同學在超商前面擁抱要我去學校一趟的時候,她都是這個表情,知道自己犯錯但又有滿腹理由的倔強神情,和妻子真像。
那種希望你理解又不希望被你看清、偶爾順服但大部分時間都頑石一樣任性的矛盾,但是她們從不淡漠,無論如何處事方式總是果斷濃烈,毫不掩飾自己想要保持原樣的堅決。
妻子倒下之後,她幾乎無動於衷、混亂逃避的漠然讓我手足無措,心裡晃動起不安的雜音,隨著日子快速流逝越來越響,讓我不得不出口探問。
攏長黏稠的沉默過去,她開口說,她沒有辦法相信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是媽媽。她不想面對,真的太痛苦了。
我瞬間漲紅了眼眶,鼻腔酸澀的難受,但我還是咬緊牙關強忍下來,妻子倒下後我從來不予許眼淚曝晾在任何人面前,除了我,讓任何人分擔這個重負都不公平。
我無法回話,更無法責備她,無法責備這個跟我一樣在一夜之間被拋進風浪詭變的深海,和我一起狼狽落水的人。我讓她住到學校的宿舍,只要假日回家看看就好,有一點距離我們就不用看著彼此,互相辯解,互相擔負,被彼此完全相似的痛苦反覆刺穿。
每一樣東西都還在原處,但就是漸漸的成為破口、碑石、骸骨、斷枝、只能被濕滲入慢慢的腐壞發鏽,但拿著刀刃環顧一圈,還是沒辦法找到需要割捨的下刀處。
女兒有一次平日晚上突然回家,手上拎著前陣子上過新聞的冠軍歐式麵包,說不知道為什麼,經過時還是忍不住去排隊買回來了。
我喜歡吃台式的加料麵包,歐式麵包是妻子喜歡吃的,女兒習慣無論去哪都替她收集名店的歐式麵包。我從她手上接過之後,去廚房用麵包刀通通切了一半給她帶回去,我說她現在咀嚼東西沒什麼問題了,可以泡軟了給她吃一點,除此之外,我就什麼都沒說,沒有告訴她,我現在也會吃以前從來不碰的餐肉了。
也曾在某個假日的傍晚,看她坐在妻子的化妝桌前替她擦拭已經生灰的保養品,過期了就丟掉,把她衣櫃裡已經穿不到的衣服收進透明的收納箱裡,學妻子一樣在月曆上幫我標記帳單的繳費期限。
看著我僅用凡士林替她按摩,她有一天就買了幾罐妻子喜歡用的乳液過來,我在廚房替妻子榨果汁時,從門邊看過去發現她用手機放著妻子喜歡的英文歌在枕頭邊,安靜的在幫妻子用乳液按摩眼窩和額頭、關節和手指,晚上我替她拉筋,聞到她滿身都是熟悉的氛香氣息。
每年年節,妻子一定會買一盆蝴蝶蘭、橘子、龍眼跟一雙小鳳梨還有發糕,每一年增加的蘭花都還排放在後走廊的陽台,和繡球花、沙漠玫瑰擺在一起。快過年時女兒照例買了一盆黃色的蝴蝶蘭,懸掛了許多年節喜氣的裝飾,之後她跟我說,把蘭花放在妻子面前後,覺得她的眼睛好像在笑一樣輕輕地瞇起來了。
妻子之前每天約莫十點鐘會上菜市場買菜,先去渾身刺青賣雞肉小哥攤子上請他幫雞腿去骨,之後轉去總是稱呼女兒大小姐的豬肉攤買絞肉跟豬里肌,老闆有三隻指頭都只剩半截,總在切豬肉的時候一直跟妻子誇讚女兒漂亮,要不要跟自己單身的兒子認識一下?就算我很少跟她上市場,這些瑣事她也總會鉅細靡遺的跟我轉述一遍。
巷口賣魚的老闆娘跟妻子交情最好,互有電話而且會互相閒聊家裡的瑣事,先生十分寡言,一對兒子和一個女兒都會幫忙送魚貨,聽到我們本有計畫想在上年紀之前賣掉老公寓搬到有電梯的大樓,她還用送魚貨的卡車載著妻子四處看她住的板橋區周邊不錯的建案。
這是妻子從醫院回家之後的第一個過年,她打電話來想詢問妻子今年需要替她拿什麼海鮮年貨的時候,聽接電話的我說了妻子的狀況,除夕的前三天就突然來按了門鈴,帶了妻子在年節前總會訂的干貝、龍蝦沙拉、炸腐皮蝦捲跟鮭魚,裝了一小箱保麗龍盒,說要送我和女兒吃。
我不斷的拒絕她還是執意的放在走廊,連安全帽跟塑膠雨鞋都沒脫就轉身離開了。我感謝她什麼都沒有問,也沒有要求進來探視她,只做了她覺得自己唯一能盡微薄之力的關懷。
我站在走廊聽著她發動機車引擎駛離巷子的聲音,心裡想著,這樣就好了,請妳不要覺得歉疚。
我們的日子已經僅存少數還會結苞開花的事物,就算僅是脆弱短暫,燒盡就墜落進灰泥的星火,也能稍微把我們都是裂傷的表情照亮。
我拿著那一箱東西進來,每一袋都拿起來拿給妻子看,說老闆娘的干貝今年還是碩大飽滿,品質很好,可以讓女兒拿一半回宿舍跟奶油一起煎和同學分著吃。
把海鮮拿到廚房流理台處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到妳如果沒生病,我們應該會忙著四處採買年貨,除夕的時候一定會燉一鍋全雞高湯吧,下班回家後會聞到整個房子裡都是濃郁鮮厚的香氣,沒有妳的張羅參與,一切都被沖淡的索然無味了……。
女兒還是準備了一鍋怎麼樣嚐起來都少一味的火鍋,在滾沸的蒸氣裡把那些唯一有豐盛氣息的海鮮吃完,晚餐過後依舊一起替妻子餵奶、拉筋,做完之後剛好過十二點,度過了一個僅剩平淡安靜的新年。
進入新的一年腰骨的疼痛越來越激烈,也病了幾次,但就算頭暈腦脹、飽受吃藥讓人昏倦、低迷的副作用之苦,照顧她的每一個步驟也不能有一刻輕忽,生病時每個動作都要增加一倍的時間才能完成,到凌晨才幫她拉完筋跟清潔身體,也沒有體力幫她唸報紙了。
那天是入冬以來第一波強烈寒流來襲的清晨,我只能用自己的體感,想像她的冷度,就像當初幫她插設鼻胃管的時候,我會想像自己的鼻腔和黏膜被異物刮刺有多麼的不舒服,所以在插管的時候會特別的專注謹慎。
我站在她床邊,覺得自己需要襪子,就替她穿一雙,需要多加一件內衣,就幫她也加一件,在幫她戴好毛線帽之後,我的腰骨就一陣疲軟,迫使我必須坐在她床上,也支撐不了多久就忍不住側躺下來,那是這兩年來我第一次睡回她身邊。
我就像以前一樣背對著她,彷彿在避開她夜燈的光暈,她依然翻動著報紙,做著日常不過的事。拿著用橡皮筋捆起來的發票對獎、把她生病前半年就過世的老狗抱上床來親一親、修剪指甲、看旅行作家的旅遊繪本。一邊說現在世界的氣候變的很奇怪啊,再不去這些地方就以後就沒得看了之類的話。
她體溫偏高,翻身時總會碰到她溫熱的腳趾跟小腿肚,當時我總是嫌煩,現在多希望她可以再把已經快要睡著的我搖醒,問我為什麼她手機的手寫功能按不回去、新貼圖為什麼不能下載?聽到她沉睡時有點響亮的打呼聲……。
我聽著自己喉頭抽噎而微微顫抖的呼吸,可能是又病又冷,眼淚聚在眼眶裡顯得特別溫熱,鼻水也滴流下來一陣發癢,我想把手心搓熱又想抹去鼻水,但腦袋已經不聽使喚,最後我只是挪移了一下身體,把有點半懸空的身體安放在床上,整個背都貼著她已經沒有什麼肉感的手臂。
這一刻我感覺到的不是年輕時那種無以名狀的愛,那種感覺已經在每日每日的勞累中被去籽抽絮似的消磨,像小鳥的心跳那麼微弱,而是深刻的、用我們陪伴共享的記憶鋪構成曠野一般無邊無際的想念。
我每天凝視著妻子,像替她把脈似的聆聽她的每一個變化。
咬嚼軟泥食物時喉嚨跟著吞嚥的起伏、迎著光亮時顫動的睫毛、指甲的白月變厚、肚子絞動的聲響、拿塑膠湯匙掌心握緊的力道、骨節的鬆緊、脊椎的彎度、沉睡時低緩的呼吸、皮膚鬆弛的皺褶、咳嗽時的鼻音……。
應該鮮明的對她的記憶都被這些身體殘留碎沫一樣細節的抽換,她的身體是一只蚌殼,把所有我熟悉的都藏在層層薄膜的硬核裡,包括我最想念的,她毫無節制、宏亮開闊的笑聲。
如果她是植物,那應該是蕨類,會生長抽長,但無花無果。
而我就像化蛹階段的石蛾,收集所有她散佈在河岸的碎石、殘屑、沙粒、貝殼的殘缺部分當成索引,全部背在身上行走,每日為她劈砍木柴,為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冬季儲用。
真的需要鬆口氣的時候,會請妻子的大哥或女兒回來幫忙,我把每天例行要做一遍的事都寫在白紙上,請他們照著做。我需要出門行走稍微離開這個無氧的深域,浮出來換氣。
我只需要能靜下來無雜音闖入的時間,也不想做多餘的消費,於是坐上公車,沒有下車目的的在一輪繞完要兩個鐘頭的路線上旋繞。我通常會坐在左右兩排最後一個靠窗的單人坐,隨著起始跟暫停的速率搖晃,看著窗外對我而言起不了任何作用的招牌和街景,以及和以前妻子還沒生病之前的我一樣總有地方要趕去的路人,坐到總站時司機會回頭疑惑的問:
「請問你是要去哪裡呢?」
要去哪裡?
是我每天在閉上眼睛入睡之前,永遠比夢境還要早出現的問題。
我偶爾會想起她和家中十六歲過世的老狗,牠在十歲左右肝臟開始出現問題之後,獸醫說狗狗也可以用中藥調養,比西藥天然又無副作用,妻子六年來每星期都要去替牠拿藥,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她把藥水退冰、煮熱水泡要和狗食混在一起的麥片。把藥粉倒入小玻璃杯跟糖漿混合,吸入針筒餵牠吃,沒有一天例外。
牠過世的隔天,妻子紅著眼眶和浮腫的眼袋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跟我說她不知道現在要做什麼了。
也會想起她在牠過世的前一個月,替已經半癱瘓幾乎無法進食的牠,買了病狗照護的鮮食食譜,細心的烹調給牠吃,有時為了備料方便,我和女兒甚至跟牠吃一樣,只是調味版的晚餐。
到後期牠只能趴在小床上虛弱的喘氣,每次吃飯都是拉鋸折騰,要把食物用湯匙好好地塞進嘴裡牠才有辦法吞嚥,妻子幫她綁著小肚兜,用懷抱嬰兒的姿勢餵牠,到牠真的吃不下了,就會讓牠趴躺在胸側,用手輕拍牠骨頭已經清晰浮現的背。
我閉上眼睛想著妳也會在我累到腰都撐不直的時候,那樣輕拍我的背吧,用像哄拍哭累的躺在妳胸前的孩子般的,那種力道。我當時對妳說,牠老了,總不能不放手吧?現在我不知道能不能說的那麼輕鬆了。
畢竟是妳,我的妻子,女兒的母親,不知是我或妳,誰會先離開,成為那個落單者。我一直依賴著妳,現在我依賴著因妳而生、龐大巨物般的犧牲和責任,我知道還是會,跟著妳一起全力而專注的掙扎下去。
帶她例行去復健中心回家的路上,要坐捷運,換兩趟車,我將她推進最後一節車廂,替她固定好輪椅把圍巾調整到沒有縫隙,腿上的毛毯包好,我突然想在換車站的前兩站下車,今天陽光很好,舒適的亮度和微溫,風也十分溫和。我推她出電梯,陽光拂面她輕瞇起雙眼,像女兒說的,好像在微笑。
我推她到捷運站附近公園的樹蔭下,抬頭看是一棵正值花果並存時期的火焰木,滿樹艷紅花開,長橢圓狀木質光滑的蒴果落在地上,胞背開裂,露出成串有著闊翅、透明的種子,我在層疊密實的種子裡拿起一片,輕薄的沒有任何重量,可以隨風遠飄,隨機落向遠方。
兩年半前的那一晚,妳在墜入深層無底的昏迷之前,我跟護士說了妳的名字,妳似乎聽見了,微微的張開眼睛、僅用虛弱的氣音跟我說:
「客廳的燈沒有關。」
那是妳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鬆開妻子的手,把種子放在她的手心,希望她已經離開了的思緒跟它一樣輕盈自由。琇雯啊,我輕喚了她的名字。琇雯啊,我像想要深信她總有一天會回應我一樣的再喚了她一次。
此時我突然很慶幸她最後記得那盞燈,那樣妳現在正在那片緩慢一點一點積深到我無法觸及的黑暗裡,就會有一盞燈,永遠亮著。
2018/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