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的探尋者—20、30、40印記的光影
那是一個巨大的悾,深不見底的窟窿。成長的過程中,缺席的雙親、破碎的自我與外界的連結—自己是唯一陪伴自己最長也最重要的緊密關係。如果說只能選一個最適當的詞彙描述自己人生旅程的狀態:我是「探尋者」。
探尋者拾起一幀幀流動的光景,在悠悠的時光迴廊中,等待著的絢爛。
20 印記的光影—花樣年華 迷失的自已
猶記國小六年級第一次月事來經時,我的無知與無助。當時仍是電話、BB Call 的年代,有線電視台剛開始有著各種傳媒輸出販售生活用品與醫藥等廣告盛行的時代。我並沒有從電視盒的廣告中找到解答,而是循線從電話裡、教科書裡、我敢接觸的親朋好友裡尋找我的困惑。
教科書只有教授男生女生生殖器構造的不同,並沒有性教育的知識以及介紹女孩來經時該怎麼處理。依稀記得奶奶回答我月經來時不要洗頭!(?) 抱著相當的疑惑,當時並不太懂得照顧自己,亦不太清楚哪一種衛生棉牌子是適合我?需要多久更換一次?還是一天更換一次即可?循線繼續問到父親大人,他是標準的大男人主義者,他請我問奶奶。問了等於沒有問。
最後,電話那一頭我的好友蓉蓉的媽媽,才得到自己覺得可以適用的答案。叫我七天不洗頭,我想我會被自己臭死!
這樣的生存模式,一直延續到了 20 歲的階段。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是從電視、朋友、書籍、報章雜誌等外部尋找的答案而來。一個非常努力學習生存帶著恐慌又必須認識外部世界的孩子。我的認知是藉由外界之眼所謂的社會價值來建構自己的價值觀,我活在社會期許的框架內。
當時,家中經濟條件非常不好,我的世界便一頭栽進資本社會的牢籠中。出國夢碎後,一直是接受命運給予的安排:生活只有賺錢與工作。
當時世界是嚎叫的年代—有著艾倫.金斯伯格 ( Allen Ginsberg) 躺在草皮看著木樁上沿緣匍匐的螞蟻,鼓吹愛與和平的詩人,抵抗著資本輾壓的世界。而台灣正值 80's 的解嚴時代,街頭巷尾林立的檳榔攤西施廣告,卻總是找不到我的未來?
我不知道我要什麼,我迷失。
我不知道如何找到我要的方向,我迷失。
我被龐大的外界誘惑與資訊灌輸我該做什麼,我連我不知道我不能做自己,而迷失。
腦中浮現藝術家巫宇庭的魚人 (愚人) 創作。資本魚人的工廠中,一罐罐被押上標籤的魚罐頭,我是編列第 10001 號的魚罐頭,出廠的罐頭上有著社會貼給我的標籤:波普藝術中安迪.沃荷 ( Andy Warhol) 繪製一排各色的瑪麗蓮夢露彎腰露胸的複製人。
已屆 30 歲的某一天,一次與友人的公眾聚會中,一位陌生男子的搭訕,才真正讓我醒悟。他問了我的興趣是什麼?那一句話,一般看來再平凡不過,甚至問題有些無趣,然,我支支吾吾,表情怪異的腹語術「……我內心回答賺錢和工作算嗎?」。
才愕然驚覺……我連興趣都沒有?
曾有一度我的朋友們覺得我是個無趣的人。就連休閒娛樂的時光都在聊公事、時事等話題,彷彿我的「視界」關心的只有印製鈔票的機器。
當時的我,並不清楚是因為同社會階層朋友圈的問題?抑或是我願意符合社會認知這個時期我該有的樣子?
為了減輕家庭的負擔,為了工作上的晉升,一天到晚連同假日的汲汲營營,換來是徹底致命的一擊!拚上了中階主管的身分,卻被老闆視為一隻穿著名牌的雞。一次談話後,我深刻地體認到有時你付出的一切,不一定所有人會珍惜。「永遠不夠」是資本主義中老闆的必備武器。
妳知道內心的那個巨大的悾,如黑洞一般深不見底。當外界給予妳的東西與內在有種難以名狀的苦痛與不被關心、任人踩踏的童年產生連結並有所衝突時,那是生命的貴人給予我最後的禮物。她以「致命的關愛」投擲入黑洞,祝福它再度爆炸。沒有人告訴妳何時該離開,時間告訴妳。周遭崩壞的事告訴妳—驚醒的自己,告訴了自己。無論是家庭或工作,沒有了的自己,竟發現我的世界是一顆如此巨大的悾。
20 歲的我用所接觸的世界,所經歷的事塑造自己的人格與特質。那個不停接受著外部世界灌輸的我,必須符合父親的期許、老闆的期許、社會的期許,而我對自己的期許呢?我迷失。
30 印記的光影—分裂與實踐的自己
一切因緣俱足皆有其時間。就在對「你未曾抵達的模樣?*」與追求更好的自己的初衷下,在跨 30 階段的高點功成身退。
開始一系列自我的追尋,一步步探索自己的興趣並條列人生清單中的短期與中期規劃。定時回去檢討達到與尚未達到的原因。這十年是感情蒸空但充實發展自己的時期。
跨領域回去半自修半正式研讀的課程中,把前半段人生後悔選填的志願決定給補了回來。在老師與學校的生活相對單純下,我的生活充滿了大量的學習、書籍與旅遊,但始終,我都是一個人。
人生最奇怪的地方就是本來妳以為妳不行的事,卻出奇地完勝?
比如內向的人不適合做老師。那個不擅言語表達的自己,卻在這一時期找回了自信。自信,無法一夜習得,是靠一步步微小的自我完成而建立的。不是妳唸了多少書,而是當所有同學眼睛看著妳時,妳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讓人有興趣聽妳的講述。靠著訂定了的目標逐步達成,也願意嘗試不同的生活型態下,找回了自信。然,在與外界聯繫的這一塊,我始終不確定是當時自己沒那麼幸運抑或是深層的恐懼阻擋了更多的可能性?
在人際關係上,是分裂的自己。扮演著朋友期望我扮演的角色。自我獨處與人際上的自我揭露常是分裂的自己。或許,也正在學習著分辨多面向的自我,哪一個是自己比較喜歡的?沒有對錯,但當時的自己卻不怎麼認同可以有多面向的自我。30 歲的探尋者,探索新的自我與新世界,發現世界跟自己認知的很不一樣。
40 印記的光影—本真的自我
人生階段性的自我完備後,竟發現自己仍是孤獨的。我原本以為那一個巨大窟窿的黑是世界給我的。直到,發現那是我映射出來的宇宙—有好久我都無法自己。
我是否錯過了什麼?逃避著一直沒有去面對的自己?活在目標與達成的未來,而忘記享受當下?至少在自己人生重要的課題上—我繳出了白卷。想,人生在長期缺愛與沒有愛的支援系統下,儘管你可能不太缺什麼—那心裡的悾,依舊存在著。
我必須老實說,自愛救不了四堵白牆內的自己。成就的定義也救不了內心總是少了的一塊。除了自愛之外,一個乾癟而充滿愛的人,有了信仰後,的確,改善過不少。然而,我實在無法終日與大團體的共同生活。那些週日的敬拜,我看著一些身軀出現教會,口裡歌誦基督耶和華而靈魂不在場的人們—是,包含我自己。於是,我禱告。漸漸地,我離開了換了又換的大家庭。
我誠實地問自己,我做錯了什麼而導致今天孤零零的自己?
身旁的朋友圈也因生活型態不同、年齡目標的不同,並未真正能有朋友拼湊出自己的完整面貌。
也許,這是 40 成為真實的自己必經的路程—就是不被人所了解。我接受、我允許生命中所有好的、壞的人事物。
能,坦然地說「不」而不抱有內疚,其實需要學習;
後來,能,接受所有不告而別或沒有道歉的離開,其實需要時間;
能,想窩在家只做自己不說話時,不需要刻意照表操課的出門聯誼或是塘塞藉口擠上各種讓人一聽就氣的理由,其實需要學習;
能,捨棄面子真誠地面對自己選擇的朋友,講述自己的失敗,卻換來妳原先沒料想到—世界的另一面。朋友間更深層次的互相理解,妳會知道原來無助徬徨的不只有妳自己,每個人都有達不到的心事。
如果可以,慢半拍,靜半刻,低半頭,就可以坦然地向世界一直展現微笑了。
我喜歡現在的自己,從那個厭棄的糟糕的自己、分裂的自己到本真的自己。這向內探索的旅程從認識自己到與自己和解;向外繼續探尋體驗與自我不同的衝突與學習。多元世界不同的規律與新奇的事,我感謝這個自己在人生的各個階段沒有缺席,也很有耐心地聽我述說那些好的、不好的日子。當我越來越了解自己,不敢說適應外部世界較佳,卻也越來越能與境外的世界達到某一種平衡。
* 文字出自聯合文學 8 月號專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