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却又离不开的家。

来访者：F

咨询师：Z

F：每到快过年的时候，我的情绪都会出现波动。 

我记得第一次主动选择不回家过年，是大学第一个寒假。

我记忆中有一个经典画面，10岁的我，读三年级，背着书包放学回家，走到距离家门还有一个拐角的路上，我听见了从家里传来的争吵声。我停了下来，脑子里有一个非常坚决的声音：我要离开这个家。这个想法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了根。后来我的心里还长出了另一个信念：我不要生小孩，我要让他们的基因在我这里就中断掉。那真的是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最毒的誓言了。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的父母知道这么多年我只为了逃离他们而努力活下去，为逃离他们而决定不要孩子，他们会是什么感受。想想就觉得挺残酷的。 

F：关于家里争吵的画面，已经有些模糊了。有一些印象深刻的记忆，我现在都怀疑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是不是过去这么多年我的记忆加工之后的结果。比如说除夕的晚上被赶出家门；比如说我们给父亲下跪求他不要动手打我母亲；比如说他将我母亲的行李箱里的衣服全部倒出来，浇上汽油点火烧了；比如说在每次我们升学之前他的犹豫，要不要让我们继续读书；比如父亲和母亲各自在我们面前用丰富的词汇诋毁对方。此刻说出来都感觉好不真实啊。

也有和睦相处的时候。安安静静地一起吃饭；一家人去旅游景点游玩、拍照。开心的日子总是难以留下印象，痛苦的记忆却永不消褪。人的大脑真的很奇怪。 

F：你知道吗？我已经近十年没有和他联系过了。我自己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难以置信。我上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说的还是“我已经六年没有和我爸说过话了。”

他的手机号码始终在我的黑名单里。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来电提示的地点是家里所在的市，一股恐惧瞬间袭了上来。我迅速地点击了挂断。晚上我发微信给我妈问，他是不是换电话了，今天他是不是给我打过电话。我妈回答：是，你不用理他。我当时看到我妈的回复还挺感慨的。早些年，我决定先照顾好自己，下决心不和我爸联系。我妈的反应非常激烈，“他终究是你爸啊！”“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这样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也不知道我坚持了多久，直到她放弃。 

有一段时间，我会幻想一个场景。我回到家里去看他，以一个成年人对成年人的方式与他对话，我想知道他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过的，他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不知道我将会面对什么。更可能的情况是等到他死了，这些也随之永远埋葬。

F：我心里总是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想回家”。这实在太扯了。我拼尽全力想要逃离并且也成功逃离的家，为什么我还渴望回去？这不是搞笑呢嘛。后来我想，可能我想回的不是这个现实中的家，我想回的是想象中的安全的、有爱的、互相支持的家，说到底就是一种强烈的渴望。

Z：是对爱的渴望。

F：对。我有时候会想我对父母有没有爱。恨是肯定的，最恨的是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但是我一想到我一点都不爱他们，也有点害怕，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吧。当我回头去试图理解他们的生活，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们挺难的。我甚至觉得，换我到他们的生活中，不一定会做得比他们好。生活加之于他们的苦难，也不比他们带给我们的少。这让我很沮丧。我更希望他们是真的做不好父母，而不是生活太艰难了，没有给他们多少做好父母的空间。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恨他们。现在是恨的同时还会因为自己的恨感到内疚。 

我以前总觉得他们不爱我。也许太渴望得到爱了。现在回过头去想，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很可能是爱我的，至少是有一点爱我的。尽管我听过很多次，他们觉得我是来讨债的。我妈曾对我说我害得她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现在想那很可能只是她一时的想法，但我一直记得。意识到“他们是爱我的”没有使我感到释然，反而使我感到害怕。我不敢去面对这个可能的现实。如果，他们是爱我的，那过去这么多年，我对他们的恨就失去了正当性。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小孩。他们是对的，我是一个没良心的、冷漠的孩子。

我一直觉得我对父母只有恨。谁知道人是这么复杂的东西，恨里还混杂着内疚、渴望、恐惧、同情，也许还有爱。应该是有爱的吧。无论是意识到我可能是爱他们的，抑或是他们可能是爱我的，都让我感到恐惧。

Z：爱和恨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不在乎的话，不会有爱，也不会有恨。

F：也许吧。此刻我为我要在咨询中花这么多时间去谈我的父母而感到沮丧。我曾经一直以为，我离开了他们，一切就都过去了。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情感，过去的一切都会被我抛在身后。我会想象把这些都打包了之后寄到很远的地方，而我跑向新的生活。可是，我却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讲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人可真的是……

有时候我觉得很不公平。我刚上高一的时候，有天我妈和我在学校门口吵了起来，说是吵，也只是她冲着我吼，搞笑的是，她控诉我未来的老公不会对她好。我当时真是无语了，只知道哭。我肯定她现在不记得这个场景。我很想穿越回去跟她吵架，把她对我的羞辱都还回去。现在她依然是一个极度挑剔的人，生活里没有看得顺眼的。可她终究是衰老了。她患病做了手术，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她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能怎么着呢，我只能花钱来做心理咨询，处理我自己。

他们也是可怜的。我现在了解到养孩子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他们承受了养育孩子带来的苦难，就像我爸说过的，如果不养我们几个小孩，他早就盖起了楼房。这从客观上来说，是现实的。就像我之前说的，生活没有给他们多少空间去做好的父母吧。他们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底层人民。 

我的爱人说我非常虚伪。我在和我妈视频聊天的时候并不会怼她或怎么样。我会努力取悦她，我希望她能高兴一点。但当我挂掉视频之后，我就会开始发脾气，骂我妈，充满了愤怒，大约要过两个小时，我才能够渐渐地平静下来。我爱人说，你在视频的时候就应该告诉她你觉得她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她高兴一点，至少在我和她聊天的时间里，她能感到高兴。很矛盾吧？我一方面恨不得穿越回去和她大吵一架，而在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却又想让她高兴。

有时候，她在我姐那里挨了怼，给我发消息说：XX的脾气怎么变得这么暴躁，我一说话她就发脾气，说话这么冲。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我真是挺可怜她的。因为她真的不知道我姐为什么冲她发脾气，她是真的很困惑。我姐成为了母亲，我妈把她的挑剔漫延到对我姐姐的孩子身上了。我能想象到我姐的反应，那就是一个战斗的状态。但我妈不知道，她很委屈。我们曾经非常直接地告诉过她，她的哪些言语和行为伤害到我们。没有用。放弃了。 

F：我有四五年没回家过年了。我会给他们转账。听起来像是渣女噢。不过我想，相比于我回家，她可能更喜欢钱。可能会嫌我给的少吧。哈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心安理得一点。多挣钱就好。给钱比给爱容易。 

F：在今天来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会说这些，不知道我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它们一直都在我的身体里，今天将它们挨个儿请出来打了个照面。我知道它们的存在了。我觉得轻松了许多。谢谢！祝您新年快乐！ 

Z：（拥抱F）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