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喜劇是今日中國最重要的電影類型(下):從山寨到外銷
前文從類型發展的角度來討論中國喜劇電影近二十年來的發展方向,這一篇則討論中國大陸電影業的跨界策略──「從外到內再到返外」──先從外來電影吸取養份,再向外擴展。在1990年代到千禧年初的發展期間,中國喜劇最主要的參考對象是香港和荷里活電影,例如「賀歲喜劇」的檔期策略就是迎合國民在長假期的消費情緒,順著中國「黃金周」的安排作本土化調整。
其中一個吸引國內觀眾的策略,是邀請香港、台灣及外國演員參演,尤其是在商業喜劇發展初期,境外明星在大陸內已經有很高的知名度,而香港影視娛樂的光輝仍然耀目。這方面的先鋒又是馮小剛,他的《沒完沒了》(1999)請了紅遍港台的吳倩蓮當女主角;在2001年的《大腕》是中美合拍片,除了香港「大美人」關之琳,還有美國名演員當奴修打蘭(Donald Sutherland),在故宮戲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經典《末代皇帝溥儀》(The Last Emperor,1987)。
2003年香港簽訂了「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CEPA)之後,合拍片成為主流,香港幕前幕後在其中的參與愈來愈深入、頻率愈來愈高。然而比較不同電影類型的話,我們不難發現香港著名演員參與的電影集中在動作和警匪類型,喜劇相對較少。「喜劇之王」周星馳是特例,他慢工出細貨的製作方式難以成為一個常態或趨勢,而他自《長江7號》(2008)之後也退出了幕前。
不過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對中國喜劇的觀眾口味和創作者有巨大的影響力,例如《夏洛特煩惱》和《西虹市首富》導演如彭大魔坦言自己看「星爺」的電影長大,作品難免受其影響。比較一下1990年代和2010前後的中國喜劇,可以看到喜劇風格和觀眾口味的轉變:以前不少喜劇明星是傳統戲劇及相聲演員出身,著重幽默而不胡鬧,更擅於風趣的機智語而非裝瘋弄癲。但當周星馳在千禧年初,漸漸在國內文化界被奉為「後現代主義美學」的代表,而新一代喝著「無厘頭」奶水長大的觀眾在電影圈內成為創作者及演員,港式「無厘頭」便成了中國喜劇主流。如上文所述,周星馳和劉鎮偉棲身大陸影圈繼續創作,而受《西遊記》(中國大陸稱《大話西遊》)系列影響的「古裝喜劇」也一度興起,拼貼古今中外的文化元素,戲謔經典,甚至影響了其他創作媒介(例如「大話文學」)。鄧超是其中一個受港式「無厘頭」風格影響的喜劇人才,憑藉被中國網民稱為「逗比」的搞笑特色,他自導自演了《分手大師》(2014)和《惡棍天使》(2015)等喜劇,亦受周星馳邀請擔當《美人魚》(2016)的主角。
「山寨」可說是中國產業發展的關鍵詞,而喜劇亦不例外。這意味著高速學習境外先進地區的產品及模式,以本小利大的方式汲取發展的本錢,謀求轉型為原創及高端的產品及服務輸出國──其陰暗面卻是粗製濫造和侵犯知識產權。如果你去「豆瓣網」裡的電影資料庫查看一下,不難看見影迷指出哪齣國內賣座電影怎樣「抄考」了其他人的創作。例如寧浩《瘋狂的石頭》(2006)向 Guy Ritchie 的《夠薑四小強》(兩根槍管 /两杆大烟枪/ 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1998)「致敬」;《人再囧途之泰囧》(2012)涉嫌向《臨盆急先瘋》(臨門湊一腳/ 預產期/ Due Date,2010)「偷橋」;《夏洛特煩惱》被影評人指抄襲《時光倒流未嫁時》(佩姬蘇要出嫁 /Peggy Sue Got Married,1986),結果影評人捱告並賠錢。這些引起爭議的中國喜劇都是被視為「現象級」的代表性作品,其光環不免蒙受陰影;比較穩陣的做法是正式授權改編,沿用成功元素,作適合本地觀眾口味的調整。例如《重返20歲》(2015)改編自韓國的《奇怪的她》(2014);講銀行劫案演習卻幾乎弄假成真的《大贏家》(2020),改編自日本的《永不結束的遊戲》(1991);以及《來電狂響》(2018)改編自意大利的《完美謊情》(完美陌生人/Perfect Strangers,2016)。
隨著電影工業及市場的壯大,中國在環球經濟的影響力增加,中國喜劇也有「走出去」的趨勢。其中一例是外景增加,尤其是浪漫喜劇,馮小剛的《不見不散》(1998)去了美國,然後《非誠勿擾》去了北海道。泰國也是一個熱門的喜劇取景之地,例如徐靜蕾《杜拉拉升職記》(2010),《人再囧途之泰囧》和陳思誠的《唐人街探案》(2015)。《唐人街探案》是個十分成功的喜劇系列,一集比一集賣座;第二集去到紐約,第三集在東京,也不只是取景,更請到 Tony Jaa、三浦友和、鈴木保奈美、妻夫木聰和長澤正美等著名演員坐鎮,是一個覆蓋亞洲市場的明星陣容。
中國喜劇和其他類型不同,即使票房很高的例子,大都只是在大陸地區賣座,在香港及台灣等華語區都反應平平(或根本沒上映),更遑論其他國家。原因之一是喜劇笑料往往限於一時一地的社會文化因素,不如其他充滿動作元素的類型;但這不是必然,從差利卓別靈的經典到當代荷里活喜劇,都可以全球通行,引發笑聲,這是力圖超英趕美的中國一直嘗試達到的目標。《唐人街探案》系列深受日本推理文化影響,男主角秦風靠東野圭吾等名作家的小說自學成偵探。第三集給人的整體觀感像一齣日本電影多於中國製造,今年七月中在日本上映,其當地票房和口碑大概是中國喜劇跨地域發展的重要指標。問題是,即使《唐人街探案3》在日本大受歡迎,中國喜劇會邀請更多海外明星參演,以求增加全球吸引力,還是真的能讓中國喜劇人才走上國際舞台,擴展市場?海外人才花錢便能聘任,但其「文化軟實力」對世界觀眾有多吸引?這才是真正的課題。
[原載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