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相学、伪科学、算命

既然提到星相学是否伪科学的问题，正好我以前也写过一篇短文，一并顺手贴过来：

https://mp.weixin.qq.com/s/w-GPGlS3i_JLFMtc2Niqow

星座是不是伪科学？

题中的「星座」当为「星相学」或「占星术」（astrology）的俗称，指用出生时刻对应的「黄道十二星宫」推断性格或命理、或结合占星时推得的「星盘」预测运势。在这种意义上，「星座」是不折不扣的伪科学（参见《什么是伪科学》），迄今已有不计其数的研究揭露其伪、及其赖以忽悠世人的种种心理机制。

比如在著名的「卡尔森实验」中，由美国最大的星相学组织「全美占星研究委员会（National Council for Geocosmic Research）」遴选出的28名「顶级」占星师，按照双盲标准将实验对象的出生信息与其性格描述或性格测试指数相配对，结果准确率基本等同于瞎猜（Shawn Carlson (1985), “A Double-Blind Test of Astrology,”Nature 318: 419-425）。在另一项研究中，出生间隔在5分钟之内的2000多名被试，在职业、智商、焦虑程度、婚姻状态、攻击性、社会性、体育能力、数学能力、阅读能力、艺术水平等100多项指标上，全都五花八门，毫无占星术预测的任何相似性（Geoffrey Dean & Ivan Kelly (2003), “Is Astrology Relevant to Consciousness and Psi?,”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10: 175-198）。

可是为什么很多人会觉得占星术说的东西很准？这就涉及到人类心理机制中各种先天的认知偏误。比如由心理学家贝特拉姆·佛瑞（Bertram Forer）发现的「佛瑞效应」：人们极易受到诱导，把那些模糊、笼统、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的性格描述，当成是对自己量身定制的、独一无二的性格描述（Bertram Forer (1949), “The Fallacy of Personal validation: A Classroom Demonstration ofGullibility,” Journal of Abnormal andSocial Psychology 44: 118-123）。

注：「佛瑞效应」又称「巴努姆效应」，源于据说出自美国十九世纪著名马戏演员菲尼斯·巴努姆（Phineas Barnum）之口的一句话：「每分钟都会有一个笨蛋出生（There’s a sucker born every minute.）。」

在其实验中，佛瑞先假装让自己的学生做一份性格调查问卷，一周之后给每个人发放「根据其回答总结出的」性格描述，再让学生按从0（非常不准确）到5（非常准确）给这份描述的准确性打分。学生们给出的平均分是高得惊人的4.26，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学生都认为收到了对自己性格非常贴切的描述。然而事实上，他们所有人收到的性格描述一模一样，都是预先写好的如下段落：

1.你很需要别人喜欢和仰慕你。
2.你有自我批评的倾向。
3.你身上有着尚未充分利用的巨大潜力。
4.你的性格之中有一些弱点，但一般来说你能够扬长避短。
5.你表面上自律自控，内心却焦虑不安。
6.你时不时会严重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
7.你向往一定程度的变化与多样性，当受到约束与限制时会变得不满。
8.你以能够独立思考为荣，若别人的说法缺乏令人满意的证明便不接受。
9.你觉得对别人太过坦诚地剖白自我并不明智。
10.你有些时候外向开朗、乐于社交，另一些时候内向矜持、不事张扬。
11.你的有些愿景可能不太现实。
12.安全感是你人生的一大目标。

佛瑞效应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但要成功利用这种效应骗人，还需要几个重要的辅助条件（D. H. Dickson & I. W. Kelly (1985). “The ‘Barnum Effect’ in Personality Assessment: A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 Psychological Reports 57: 367–382）。

比如「提问」个人信息时要越详细越好（不光问对方的出生年份，还要问对方的生辰八字；不光推算对方的「出生星座」，还要推算对方的「上升星座」、「太阳星盘」、「月亮星盘」之类），以便让被问者产生「根据这么详细的个人信息占卜得出的结果当然也会具体到我个人」的错觉。

再比如，考虑到「自利性偏误（self-serving bias）」效应（人类另一种普遍的认知偏误，为了维持良好的自我感觉而选择性地接受或拒绝对自己的评价），占星师「根据星盘」给出的「性格描述」一定要以正面性格特征为主、负面性格特征只能作为点缀，否则对方有可能恼羞成怒、拒绝接受这些描述（Dany MacDonald & Lionel G. Standing (2002), “Does Self-Serving Bias Cancel the Barnum Effect?,” Social Behavior and Personality 30: 625-630）。不过只要「性格描述」足够笼统又足够正面，佛瑞效应与自利性偏误效应就会相互强化，让问卜者更容易信以为真。前面佛瑞发给学生的段落，就是一个绝佳的范本。

除了「推断性格」之外，佛瑞效应也体现在占星术的「预测运势」中。占星师用星盘推算运势，绝不会具体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你会因为某某问题被老板训斥/在某条马路被车撞伤」这样的细节，只会给出一些极其笼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预测」，比如「你下个月将在工作中遇到一些烦心事」、「你未来半年的感情生活不会完全顺风顺水」，令问卜者得以自行填充细节，愈发相信占星师的「神准」。

自利性偏误效应也在其中起到一定作用：人们更愿意将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挫折归咎于外部因素（「都怪星盘位置不好！」）而非自身性格或能力问题，以便在潜意识中维持良好的自我感觉。

除了这些效应外，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选择性地注意并搜集能够支持自己已有看法的信息、忽略或屏蔽与自己已有看法相矛盾的信息——也在占星信仰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旦你相信了「处女座都有洁癖」的说法，就会对身边诸多「没有洁癖的处女座」和「有洁癖的金牛座/射手座/……」的例子视而不见，却在偶尔遇到一位「有洁癖的处女座」时兴奋异常，觉得这进一步证明了星座与性格的关系。类似地，一旦你相信了「射手座本月将有好运临头」的「预测」，就会把这个月里的各种大小好事当作「应验」的证据，而无视同样发生在这个月的各种糟心事。

总之，占星术的「准确」，其实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种种认知偏误导致的错觉。只不过有些占星师是心知肚明地「欺人」，另一些些占星师（以及绝大多数星座迷）则是弄假成真地「自欺」，如此而已。

算命都是骗人的吗？

形形色色的「算命」看似玄乎，其实手法不外乎几大类：「热读法（hot reading）」、「暖读法（warm reading）」、「冷读法（cold reading）」。

所谓「热读法」，指预先打探到对方某些个人信息（比如偷听到其他人的相关对话、派同伙假装推销员登门踩点），假装成「神算」所得，令蒙在鼓里的对方五体投地。热读法常见于主动出击的诈骗，对于定点摆摊的算命先生、或者在媒体上开设专栏的占星师，则属可遇而不可求。

所谓「暖读法」，是指利用前面关于「星座」的回答中提到的「佛瑞效应」，通过一些模糊笼统、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的套路化陈述来忽悠对方。比如「你时不时会严重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绝大多数人都曾经在人生的某些时候严重怀疑过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所以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你小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与水有关的倒霉事」（绝大多数人小时候都发生过与水有关的倒霉事，可能是被开水烫到，可能是游泳呛了几口水，也可能只是房顶漏雨打湿了作业本，反正细节由你自己脑补，努力回想的话总能找到对得上号的经历）。

在此过程中，骗子们还特别擅长使用所谓的「虹式话术（rainbow ruse）」，即一句话里把正反两方面的可能性都覆盖到（就像彩虹覆盖多种颜色一样），从而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比如「你有些时候外向开朗、乐于社交，另一些时候内向矜持、不事张扬」、「你在不少时候挺安静内敛的，但是一旦真正活跃起来的话，你也不介意成为众人的关注焦点」、「你的性格之中有一些弱点，但一般来说你能够扬长避短」、「你其实是一个很为别人着想的人，但是如果有人辜负了你的信任，你也会怒火中烧」。

对于星相专栏写手等「隔空把脉」者来说，「暖读法」是其依赖的最主要伎俩。至于当街摆摊看相的算命先生、或者驻店接待登门顾客的占星师、通灵师、塔罗牌师们，由于需要和顾客面对面地互动，因此必须从「暖读法」进阶到「冷读法」，方能让面前的顾客深信不疑。

所谓「冷读法」，即先给出一些试探性的问题和模糊笼统的陈述，根据对方回应的内容、并结合对其口音、用词、表情、身体动作、衣着、职业习惯等特征的观察，一步步调整判断、收紧圈套。

比如假设现在命理师先对你说：「根据你的命盘来看，你家里至少有一位男性长辈的心脏不太好。」（心脏病是常见的疾病，根据美国心脏协会调查，40-59岁男性患病率为6.3%，60-79岁男性患病率为19.9%，所以「家里有一位男性长辈」得心脏病的概率是非常高的；而「心脏不太好」又是比心脏病更为笼统的描述。）

你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对啊！我的大伯前些年老喊胸口闷。但是这几年我们两家闹翻，没再来往，也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了。唉，那回我爸跟他在电话里吵得可厉害了……怎么，我的命盘里连这个都包括了？」——从你这段回答中，命理师除了知道你大伯有心脏病外，还一并得知你们两家闹翻、推测出你父亲的健康状况可能比较好（否则你应该先想到他）、推测出你很有可能对人比较缺乏防备（所以会把两家闹翻的细节和盘托出）、诸如此类。

当然，即便命理师最初抛出的问题和陈述已经非常模糊笼统，也总有说不中的时候。所以「冷读法」的一个很重要的策略是「乱枪打鸟（shotgunning）」，短时间从不同角度抛出许多笼统的说法，顾客有反应的，就深入挖掘；顾客没有反应或者指出错误的，就轻轻带过。

除此之外，由于「冷读法」要求使用者能够观察到对方肢体语言、口音、衣着等各方面细节，并根据这些细节推测其性格、籍贯、教育背景、职业等等情况，因此一个「成功」的算命先生往往需要「阅人无数」、积累起对人心的敏锐洞察与充分的社会经验，方能百骗而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