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52:余剛、阿城和「炊煙」——我的作者朋友們(之二)
作家阿城在《九十》休刊號上,除了說張北海文章有特殊風度之外,還推崇「自由神下」余剛的文章,說是「很天真地繞,結果繞出一個想不到的結論,是另一種風度」。
余剛原名虞光,物理學博士,後來也到聯合國當翻譯。他在1980年給我們寫過一篇長文《言論自由的原則與實踐》,通過美國近百年法院的判例,解釋美國言論自由的形成、受到的打壓、對社會的影響,繞來繞去,繞出了言論自由的重要原則。這篇文章我讀過多次,是我其後數十年寫文章的重要參考資料,而且也形成我畢生堅持言論自由的依據。
他在「自由神下」專欄寫了十多年,隨手翻出一篇他寫的《不遵守規則的文明》,講到美國、日本、台灣、大陸對交通規則遵守程度的迥異,最守規則的是日本,而中國大陸的任何城市則是無秩序之最。大陸人到了香港、外國,也不守秩序。文章最後,他從一位大陸出來的朋友口中得到答案。那朋友說,他的一生就是在克服各種規則中度過的:文革下放農村,就要想盡辦法克服各種下放的規則:回到城市,又想盡辦法克服種種限制出國的規定:到美國來,又費盡心思克服種種規定的障礙,取得合法居留身份。對於中國人來說,規則不是需要遵守的東西,而是需要設法克服的東西。
規則若訂得公平合理,執行規則一視同仁,那就是用來遵守的。規則訂得不合理,或社會有許多人有特權去不守規則,那麼一般老百姓也就視規則為需要克服的。這結論,實際上就是我們香港人覺得與大陸人不是同一種人的原因。
阿城自己也在《九十》寫過十多年專欄「筆記小說」,每篇1500字,很受歡迎。
阿城姓鍾,文革後是年輕人新畫派星星畫會成員,在1985年五月,突然在《上海文學》發表了中篇小說《棋王》,一炮而紅。《九十年代》在那年九月號轉登,引動海外關注,許多文化界朋友驚為天人。台灣著名小說家施叔青當時對我說,小說寫成這樣,我們都可以擱筆了。
1986年他到香港大學當訪問作家,導演徐克想把《棋王》搬上銀幕,我就約了阿城、施叔青、張郎郎、劉成漢一起東拉西扯了一個下午。後來徐克的電影沒有拍成,阿城又去了美國,跟張北海交上朋友。88年張北海有兩期因事沒能寫,就找阿城代寫「美國郵簡」。阿城交出第一篇題為《父親》,從他父親病重,他要趕回北京開始,談到父親一生的一些事情,我看稿時深感那文字的魅力,看完一遍之後立刻又再看一遍。我真是覺得可以列入中文教科書的範文。
文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說他父親於1957年被打成右派,經22年賤民生活後,1979年母親打電話給他,說父親的右派平反了,叫他回家吃頓飯慶賀。那年阿城30歲,回家後父親問他怎麼看平反這件事。阿城知道這件事對母親非常重要,但他對父親說:「如果我今天欣喜若狂,那麼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肯定了自己,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力在別人手裡,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認為平反只是在技術上產生便利。」
這段話,後來也成為我人生的啟示。2013年我出了一本《香港思潮》,在新書發布會上,我提到不久前有些對我過去經歷的批評和討論,有些批評是意見不同,那沒有關係,討論嘛;有些是偏離事實了,不過我也不準備糾正或辯解。我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怎麼說我,最重要的是我自己怎麼看自己。事後想來,我這種說法的來源正是阿城那篇文章的啟示。
八十年代末,我邀阿城每期為我們寫一個短篇小說。他寫得平淡雋永,但讀到最後常會感震撼。比如有篇題目是《炊煙》,寫老張中年得女,他對老婆和女兒疼愛得不得了。有一天,老張的老婆抱著女兒,女兒把小手伸進老張嘴裡,老張一下子就給老婆一巴掌,女兒大哭,老婆大罵。老張呆住了。他進了醫院,兩天一夜,才說出話來。
老張回顧1960年大飢荒時代他餓得慌,餓到「肝裡的糖耗完。後來就出汗,後來汗也不出了。躺著,胃裡胃酸水兒,殺得牙軟。……後來,從肚子開始發熱,腳心、脖子、指頭尖兒,越來越燙」。這種飢餓的體驗,我相信沒有經歷過的人是寫不出來的。不過,老張說,「我沒死,……我醒的時候,見到遠處有煙……就別說怎麼才爬到了吧。到了。是個人家。我趴在門口說,救個命吧,給口吃的吧,沒人應。我進去了。灶前頭靠著個人,瘦得牙呲著,眼睛亮的嚇人 。我說給口吃的吧,那人半天才搖搖頭。我說,你就是我爺爺、祖宗,給口吃的吧。那人還是搖頭。我說,那你灶上燒的是什麼?那人眼淚就流下來,說,我操你個姥姥的耳朵……。我不管了,伸手就把鍋蓋揭了。水氣散了,我看見了,鍋裡煮著個小孩兒的手。」
小說結束。我看完稿,呆了好半天。故事留下懸疑:老張那時有沒有吃那小孩的手?記憶為什麼給他留下那麼大的心理創傷?我眼淚流下來了。
阿城不是每篇都那麼陰暗。但每篇都這麼不經意地寫出震撼人心的故事。我跟他維持了好久的友誼,直到前幾年我去北京還找他聊天。
(原文發佈於2022年5月30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之三)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終章)
- 與黃永玉的交往
- 真有「九二共識」嗎?
- 俄羅斯歷險記
- 一個預言,一首輓歌
- 香港不會再有張敏儀
- 共產黨不會再有羅孚
- 以感激心情,告別殖民主義
- 永遠的港督彭定康
- 別了,無法再「複製」的英治香港
- 董建華開頭不是這樣的
- 回歸前的保釣鬧劇與悲劇
- 一生事業與心路所繫
- 余英時與《九十年代》
- 台灣人像白痴,大陸人妙計百出
- 告別《九十年代》
- 休刊的社會悼詞
- 我的作者朋友們(一)
- 余剛、阿城和「炊煙」——我的作者朋友們(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