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野蛮:长恨歌中房思琪(一)
生于91年的作家林奕含缚绳辞世。林奕含才高貌美,豆蔻之年遇奸歹豺狼,命途蒙难。成年之后,将此番遭遇落笔入纸,留有遗作《房思琪的失恋乐园》。其身死后,后人多议。
作品与作者之死
辞世之前她在一个访谈中说,“这个故事其实用很简单的大概两句话就可以讲完,很直观、很直白、很残忍的两三句话就可以把它讲完,就是“有一个老师,长年用老师的职权,在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因为这部作品有很强的自传色彩,很多人因此推测她少年时期受到老师的诱奸、虐待的痛苦经历是她自杀的主要原因,世人也据此去解读这本书的主题。
但是这样的理解极有可能是窄读,亦可能会低估这部作品、这位作者的立意与境界。因为作者的目的并不在此:“我要做的不是报道文学,我无意也无力去改变社会的现况,我也不想与那些所谓大的词连接,也不想与结构连接。” 她在访谈中她说她有两个问题要去叩问。而这两个作品是解开这部作品、解开作者之死的关键:1、艺术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2、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遍布人间之恶的经历和艺术有什么关系,为何对艺术林奕含有着巧言令色的怀疑。
语言的丛林:李国华的文辞狩猎
“这是一个女孩爱上诱奸犯的故事”。在作品中房思琪爱上了施暴者李国华,而李国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爱房思琪的。“她有欲望,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林奕含写道:“一想到老师,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
为什么相爱会发生?我们可以称之为“爱情”吗?不堪的痛、不已的乐存在于何处?
房思琪对文字、文学有信仰的人。因为文学具有无限的审美价值。浩浩汤汤五千年的文化传统,多少人曾发乎志、感于情,将一个个汉字符码幻化成无边的魔法丛林。儿时起,她便在丛林中手舞足蹈,欣赏创造着语言的游戏。豆蔻之年,国文老师李国华,闯进丛林。他和她一样,熟稔语言游戏,在文辞里你追我捕。
“思琪扣好最后一颗釦子,缓缓地转过去,看着他坦着身体自信到像个站在广场已有百年的雕像。她说「是吗?那老师为什么老说我漂亮呃?」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昙扬起语气说,「要是能一个月不上课跟你厮温多好。」「那你会腻。」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边,牵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写了:「是溺水的溺。」”
他们的关系中,充满着精美琳琅的譬喻。“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思琪快乐地说:「我们隔了一个朝代啊。」”
李国华信手拈来的文辞,很多都能溯源文化深处。房思琪能立即心领神会,产生审美愉悦,进而变成爱的愉悦。在相对的过程中,房思琪也能用文辞赋予这段关系以美感。“她抱着自己钉在地板上,看他睡觉。他一打呼,她可以看见他的鼻孔吹出粉红色的泡泡,满房满室疯长出七彩的水草。思琪心想,我心爱的男人打呼噜好美,这是秘密,我不会告诉他的。”
林奕含在访谈中说:“李国华他有些话,就是他所谓的情话。因为读者都已经有一个有色眼镜,知道他是一个所谓的犯罪者,所以觉得他很恶心。但其实他有些话,如果你单独把它挑出来看,会发现它其实是很美的,请注意我说的这个美字,他有些话是高度艺术化的。”
二人在语言的丛林里,你追我赶,这样的狩猎游戏有了艺术的美感。
但是李国华根本不是房思琪。对于房思琪来说,她爱的是文脉传统,信仰文脉传统下的“思无邪”的美好纯粹。但李国华不一样。与其说他爱房思琪,倒不如说爱的是那种独特文辞场景下自己欲望的合理化、美化乃至圣化。李国华是自命不凡的,他曾说,:“在爱情里,他是怀才不遇的”。通过“怀才不遇”这个词李国华似乎和高冠屈子,白衣柳永站到了崇高且不朽的一边。他认为自己和身边其他猥亵女生的狼师有根本不同。“你知道吴老师庄老师吧?我说的他们和一堆女学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学文学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是你低颉写字的样子敲破它的。落魄老师被美钩摄心魄,不得已进入禁忌游戏,思琪你要负全责。“思琪想了想,说:「那者师,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吗?可是老师你也对不起我啊。」李国华在压搾她的身体。思琪又问,「老师,你真的爱我吗?」「当然,在一万个人之中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换一个女生,他床第之上亦能出口成诗:“「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五十几歳能和你躺在这里,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刀子般的月亮和针头般的星星那里掉下束的吗?你以前在哪里?你为什么这么晚到?我下辈子一定娶你……」”
文辞壮美,令人惊心。李国华把欲望用文辞裹挟,耽于这种游戏而自得其美。他好一个赌徒、酒鬼没有区别,只不过是他用的是艺术,矫饰欲望。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甩出去的时候给他的离心力更美,像电影里女主角捧着摄影机在雪地里旋转的一幕,女主角的脸大大地堵在镜头前,背景变成风景,一个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铁路直条条闪过去的窗景,空间硬生生被拉成时间,血肉模糊地。真美。
这才是房思琪最痛苦的点。她明明发现了李国华的文辞矫饰,但她不得不承认其中的精美,而且精美的文辞和丑陋的灵魂可以统一在一个人身上。
她大着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剎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但在李国华这里,千年文辞任为我所用,他以欲望把玩着精美自洽的逻辑体系,毫无愧念。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
房思琪发现,诗三百不是思无邪,而是遮蔽邪思,粉饰邪思,那么邪思和她信仰的文辞、艺术、文明究竟关系是什么?这最终摧毁了她对美的信念,对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