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隔离周记
7月初我和父亲开车从318国道由川藏入拉萨,一路上许多风景、对话和新的体验。我本以为我会写一篇《与父亲旅行2022》作为2020年我们去广东旅行同名随笔的姊妹篇,但没想到,在回到拉萨的大半个月后,我想写的旅记变成了“隔离日记”。
一开始,拉萨宣布静态管理3天。立地成囚,我拉萨的家变成了我的牢笼。3天之后又是3天,这样三次之后,拉萨干脆宣布,请大家静候消息吧。在3个3天里我的心情起伏陡峭,在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这所谓的五种状态中反复横跳。我进行了很多自我说服:这是为了逼我还稿债;这是为了让我戒男色;这是为了让我陪陪父母——能和父亲一起,在夏秋之交气候清朗的拉萨隔离,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我无法自我欺骗。我不需要监狱就可以完稿,以及男色有必要戒吗哈哈。我本可以陪父亲走一遍阿里大环线,趁有机会去看看他年轻时奉献青春、建设西藏的地方。但疫情剥夺了这些——没什么可感激的。坦诚讲,过去的两年我的生活就充满了被剥夺感。在上海,在北京,在三亚,不论我如何以朋友口中的“魔鬼线路”躲开了疫情,最终,它还是赶上了我。我常常因它突然改变行程,进而也改变了人生轨迹。而过去的两周这种剥夺感拉到了顶点:这恰是在我个人生活、工作和家庭的夹缝中最关键的一段时间,骤然的停滞和困囿给我重大的人生决策增加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扭曲力。时间已经变得很浓稠,我也失去了度量感。刚刚认真地做了一下数学,才算清楚,这是我被封的第15天。
其实我本不想big胆写什么封城日记。首先,之前写了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谈论这件事如此危险,可以料想,我此时此刻又在自找麻烦。其次,我的能力和视角极其有限,我很难记录一些有价值的客观事实。而围绕疫情政策的看法、立场各有不同。我也丝毫不想陷入任何就清零政策的讨论和论战;还有,我有不止一位家人在医疗系统里工作。某种意义上,我知道的太多了。我知道一些决策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另一些人把决策者推脱的借口当做务必执行的铁律。
我不想自证正确,我就是憋疯了胡言乱语各位,别当真哈。
下面,先来讲一道推理题。
我所在的小区,最开始某栋某单元有病例。于是【本小区该栋该单元】成为“中风险区”。大约3天前,拉萨发布的公告中称,【本小区该栋该单元】“降级为中风险”。业主群里炸了锅,大家纷纷问,是不是弄错了,要降级应该是低风险。又等了一天,拉萨发布公告称,“该小区该栋划归为所在街道,不再单列。”我们再去名单上找——其所在街道为“高风险”。
那么请推理:本小区现在到底是高风险还是低风险?如果是高风险,为什么第一次调整中,要“降级”为中风险?如果是低风险,那难道说,本小区这一栋这一单元属于本街道,其他栋其他单元不属于该街道?
我讲这道推理题不(仅)是为了说明这里疫情管理混乱——这种短路的思考方式往往危险地带来一个可怖的结论:要做更严格更细致的管理。不,不是这样的。打不到蚊子不是因为我们的炮不够大。我恐怕是全世界最最希望拉萨赶紧解封的人,但并不是通过更严格的筛查清零来达到这个目的。但可惜的是,很多希望恢复自由的人成为了限制他人自由的执行者。009这套框架和制度就是这样运作的:
当其他单元其他栋曾经还是低风险时,我们小区有人下楼遛狗,或者没忍住散步。这时,更有人在高处,从自家窗户,用手机偷拍这些人,然后发到物业微信群里,批判一番。再后来,物业在群里发了通知,说有人向纪检委举报我们小区防疫不到位,直通领导。
对于偷偷散步的人,我很是羡慕。对于希望大家都遵守规则赶紧清零的人,我或多或少在感受上可以理解。但我要问,可以通过放弃某种自由换取另一种自由吗?还是说,现在的自由兑换未来的自由?各种自由之间的汇率是多少,才合算?
朋友给我传来了抖音上的短视频。视频里,拉萨方舱,位于柳梧区的运动场里,大白带着隔离的无症状感染者在跳锅庄——这是我回拉萨以来在每个广场和公园空地想要做的事情。明天(27日)就是雪顿节,按照惯例,哲蚌寺应该举行盛大的展佛。我们应该伴着欢快的音乐跳锅庄看藏戏——我本来还想参加雪顿节期间拉萨的5公里“高原迷你马拉松”,貌似还有甜茶艺术节……醒一醒啊。
因为疫情,聚集性的活动一律禁止。也恰恰因为隔离,方舱内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跳锅庄——这吊诡的“covid二律背反”。于是,我和朋友的心愿从“早日解封”、变成了“放我进去吧”。
地下玩笑、真实生活和讽刺寓言之间早无边界。
食物
坦诚讲,我们确实暂时不缺生活物资,食物是足够的。但我只能代表我所在的小区,并不确定其他小区或者社区的情况。我加了不到20个微信群,每天所有的零碎时间都花在接龙、抢菜、付款和查看配送上。夸张的时候,一个群里的接龙比我经历的任何双十一的抢购都要激烈,还有私自发起接龙的,还有不小心写错地址的——免不了吵架。如果幸运能够买上,商家送到小区门口,志愿者放到单元门楼下,我们再去取。几经风雨又见彩虹的那种感觉又会来临,时不时地,业主群和团菜群里也充满了感激的氛围:感激商家发货,感激志愿者配送,感激尚有饭吃。
但有一个群更复杂一些。一位邻居组织了个面包群,被物业群批判了一番,说特殊时期,要优先保障必要生活物资,不要给志愿者添麻烦。拼了面包的人很委屈,说我买不到馒头才买面包的;另有人说,家里有孩子,所以才想买面包的。组织这个面包群的小姐姐(显然是女性)在小群里给大家道了歉,拼完这一单就解散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馒头是比面包更心安理得的物资呢?实际上我的家庭账本——尤其是从行为经济的角度,已经严重偏离了觉得这段时间要“艰苦朴素度日”的道德要求。在封城前一天,我和母亲去超市抢购时,日常的奶蛋肉菜早已售罄。万般无奈我们只好买了可生食标准的鸡蛋、牦牛奶和有机蔬菜。在封控隔离期间我带着无比复杂地情绪饮下每百毫升接近8元的牦牛奶,恨不得自己兑水稀释一下它的香浓,不,稀释一下我的愧疚。这是我能“偷着乐”享受的吗?想毕,我加了一勺糌粑。天啊太好喝了。(朋友们,牛奶兑芝麻糊,可作为平替)。然后,再面壁思过,自我批判一下知行不合一的馋鬼,心里想着兑白水,手就去摸糌粑罐子。
且不论人们是否觉得这时候的各类保供蔬菜包的价格是否合适、以及馒头是否意味着比面包对我们的生活更为“必要”。我走神时就在思考,一个馒头店老板要在特殊时期获得经营许可、在配送时穿越空无一人的街道需要有通行证,得到各个社区的准许送货,并且得到小区内志愿者的配合,最后做的利润为几毛到几元的客单价。这种商业行为合理吗?还是说得依靠高尚来完成?我和父亲在就疫情政策时客气地吵过一架,他总以“老西藏精神”来讲我祖父母一代人的奉献,那时人们建设祖国的纯粹等等。伟大的事业伴随着牺牲和妥协,这是多么具有感召力的想法。我想起了那个好心拉群、统计需要、帮忙收款团面包的小姐姐。我毫无必要也不太合适地想起了莫泊桑的《羊脂球》。
“为了老人和孩子”
看新闻,“海关总署:新健康申明卡取消对出入境人员核酸检测等信息申报要求”,有那么一丝丝安慰。可文章下的评论说“反对,谁家没有老人孩子?”
是啊,谁家的没有想吃面包的、本该出去撒欢儿却被天天捅鼻眼儿的孩子和不擅长用手机搞健康码、网上购买物资、有更多其他基础疾病的老人?因为疫情,我们小区没有了环卫,物业微信通知不要扔在楼下垃圾桶,要集中一处。某日,群里批评,有人还是把垃圾扔在了小区平时的垃圾箱里。调出监控,扔垃圾的人的视频被发在了百人的群里。视频里,看着装衣帽,是一位藏族阿妈。她可看到了微信群里每天没完没了的@所有人?她可在混乱的接龙中抢到了胡萝卜和莴笋?在群里这样发她的视频可以解决问题吗?
我父亲近日受到高原气候和哮喘旧疾的困扰,白天拖着制氧机挂着氧气管,夜里带着呼吸机的面罩。氧气罐已经逐渐耗空,制氧机有了问题,他夜里睡不着,会憋醒。有严重到需要呼救的地步吗?没有。我很着急,父亲反而以特殊时期为由劝我,保持忍耐,尽可能在家静休,甚至不让我告诉我母亲。而我母亲,没有和我一同享受我们囤来的奢华物资的福气。她已反岗十多天,在办公室睡沙发,一直没能洗澡。昨天我和妈妈视频,知道爸爸不舒服,她还是落了眼泪。说幸亏我在家陪着爸爸,我至少可以微信抢菜。
“谁家没有老人孩子”。是的。隔离的日子当然少不了刷微博。看到深圳装上闸机,天津宣布每7天一次全筛常态化,重庆疫情弹窗赋橙码,江西鹰潭参加葬礼送最后一程的老人因违反疫情规定被行政处罚,女排戴口罩上场打球……给新生儿做核酸,给鱼和螃蟹做核酸,给铁栏杆做核酸。也无意从首页刷到,极端天气缺水缺电高温酷暑,老人带着孩子在地下停车场避暑,却躺在车道上,车来不及反应就要碾过……我不敢看了,不想看了。home键退出微博。是啊,谁家没有老人小孩。
与人相爱
在拉萨恋爱是个巨大的意外。出走半生,回到这个我不太有把握称作故乡的地方,本来只想回家做个乖女儿。谁知道,因缘际会,拉萨的世界太小,与我的轨迹类似的人就像是从我过去的生活里走出来,只为补偿我年幼时的许多遗憾。疫情前尽兴的旅行和万万没想到的疫情,让这份感情经历了大转弯超速发酵,又让这相隔7公里的恋爱成了异地,我简直……命运啊你这玩笑。我们互换菜谱也互换歌单,相互写信但也每天视频三次每次三小时(误哈哈哈)。居然真的有人可以整夜整夜的唱歌,不知羞耻!
坦诚说,鉴于我预期是要离开拉萨,这种有期限限定的感觉叠加疫情隔绝的“痛苦”,是我不想承受的。客观的限制和生活的预期相互交错,让我和爱人又无比珍惜这时的彼此。我的感情世界虽然存在各种相斥相缠的离心力,但我感激到无以言表。患难时的真情里不但有刺眼的坦诚,更有意志的勇敢和坦荡的理解,这都成为疫情隔离这段时间内我绝无仅有的慰藉。在我有许多许多恨的时候,我还是希望选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