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那年失业21(连)
打视频电话看别人吃火锅,像是在看电影。但这部电影好不真实,电话那头那两个多海熟悉的人,让这一切显得像是他在梦中窥见的平行宇宙。那里没有疫情,他也不曾远离朋友,他从没决定出国,他甚至都没有参加那年夏天的高考,而是选择了艺考,但他落榜了,没能进入自己心仪的电影学院,他去了第二志愿的戏剧学院,专业是编剧,辅修摄影,他和父母发生了青春片情节中最俗套的争吵,他要追梦,父母则希望他上大学,选择一条稳妥的路,但他执着于理想,父母也拿他没办法。多海曾无数次在脑海里设想这样的情景,毕竟他曾经真的动过这样的心思,他还记得他高二有一整个学期都在练习电影学院历年艺考的试题,从命题故事到摄影构图,他会让李靖扮演考官,过目自己写好的短故事,但他从李靖那里最常听到的评语就是“这个情节好熟悉啊,是不是XX电影”。原来电影看多了,也会限制想象力。有次多海实在憋不住了,沮丧又赌气地怼了李靖一句,“你有创意,那你编”。多海记得很清楚,那次的命题是“在一起”,这主题有够俗的,他些许抱着些看热闹的心态等着听李靖能讲出怎样有新意的故事。
李靖说:“有一对老夫妻,从小青梅竹马,幸福生活了一辈子,拥有旁人艳羡的爱情。但很不幸,丈夫因病先离开了。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他的骨灰葬在家里后院的玉兰树下,那棵树是这对夫妻结婚搬进新家后共同种下的,陪他们度过了这几十年婚姻。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年,葬下骨灰的地方长出了一株一米多高的植物,没人知道是什么。往后几年的时间里这株植物没有再长高,虽枝繁叶茂,还冒出了花骨朵,但却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再无变化。丈夫离世后的第五年,妻子也走了,家人按照她的遗愿,将她安葬在丈夫旁边。第二年,那株植物开花了。”
多海清晰记得自己听完李靖的故事后,立刻蹦出一句,“我要是考官我就让你过”。但多海已经想不起他最终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又是为什么放弃了导演梦。那个梦想就像人生遇到的许多事一样,莫名其妙地在生活的裹挟中变得模糊,然后逐渐淡出视野,成了只有回看时才能突然认出的痕迹。就像多海现在也说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决定读硕读博,这条越来越窄的学术路,除了最初机缘巧合下他有幸能追求自己对社会学的兴趣外,好像最大的推力不过就是“很顺”。从本到硕,从硕到博,其中虽不乏小风小浪,但一切都很顺利。这可能无形中给了多海些许心理暗示,让他确信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人生道路,否则怎么会这么会顺呢?直到他遇到现在这个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跨过去的坎。这道坎会不会带走他三十年人生中的第二个梦,让他再度回归无梦寻梦的生活?
“哎,多海,你记不记得郭鑫,”电话那头吃火锅的那两个人聊得正嗨,李靖边笑边说,“就是那个看着挺凶,腿毛特别多的。我当时最佩服肖茹的就是,夏天郭鑫穿中裤,肖茹趁他午休睡觉的时候拔他腿上的毛,哈哈,其实挺不道德的,但是真的好好笑。还有那个祝申尔,有次老师让每人交一张照片,办准考证用,大家都交的是两寸照片,就只有他是把自己的大头照打印在一张A4纸交上去的,照片比准考证还大,还是黑白的,看着特别像遗照,也不知道他咋想的。哎呀,高中真的是我的快乐源泉,那会儿的事现在想起来都让人觉得特留恋。”
“废话,”肖茹说,“那时候你只用学习,其他事都有爸妈操心,多简单,能不留恋吗?但那时候也傻啊!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被爸妈、老师和考试三座大山压着,高考那时候就是我的人生曙光,进大学我就自由了。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海市蜃楼,还不如高中自由,高中还能做做梦,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咋养活自己、咋交房租、咋攒钱,生活一地鸡毛的时候何谈自由,能顺利活下去就已经是奢望了。”
“就是就是,”多海立刻接过肖茹的话,“高中什么都不用操心,这个世界其实跟咱们毫无关系,都有爸妈顶着。现在,就算过得不好,也不好意思继续跟爸妈张口要钱?只要不是实在没有出路,都会自己扛着……”
“哎,对了,多海,你刚还没说完,你现在啥情况?”
“他?失业青年,还是个博士的高学历,正愁找工作呢!”没等多海开口,李靖就替他回答了。
“你不在学术圈干下去吗?你也不是理工科的,我不是打击你,你这工作不好找。”
“我也知道不好找。不是我不想在学术圈呆,学术圈跟其他职场没多大差别,也需要运气和人脉,我这两个资源都不多。所以我才琢磨着在学术圈外试一下,如果要离开学术圈,就得趁现在,等我做完博后再想转行就太晚了。”
“这事儿急不来,而且踏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是最难找的,你虽然一身的本事,但理论性太强,某种程度上,你也要明白,你得等那个适合你的工作出现。工作多了去了,不是每样都适合你做。”李靖的口气突然变得像是孜孜不倦教诲下级的领导。
“多海,我跟你说,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你选择的路是最难的。我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当初选大学专业的时候参考的标准都是什么专业好找工作,像我和李靖这样选经济、金融的一大把,其他人选的也是什么计算机、法律和新闻,咱学校考进清华的邹然,最开始学的是化学,其实应该也挺好找工作的,但她最后还是换到工业设计了,她说基础研究还是限制太多。真的,就只有你在一条最难的路上义无反顾,不仅是文科还是博士,我特佩服你,至少我身边只有你这么有勇气。”
“我跟我妈说你是博士,我妈第一反应就是,‘那他啥时候出书?赶紧让小海给我签个名,他以后要成名了,就不容易要了’。”
“阿姨真这么说啊?”多海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听到这些话也让他心里泛起了阵阵暖意,从博士到失业,这样的落差给他带来的打击不小,正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狠,“等我博士论文发表了,只要阿姨不嫌弃,我肯定给阿姨寄过去一本,签名就算了吧,我成名的可能性不高。”
“不嫌弃,不嫌弃,”李靖冲着多海坏笑,“就是看不懂,中文都看不懂,更比说你这还是德语。不过收藏价值还是有的。”
“借你吉言,希望至少论文出版一切顺利吧。”
即使希望再渺茫,可能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保护希望那微弱的光吧,只有那点光,才能让人穿过黑暗,在另一边与梦想中的自己相遇。无数人嘴上说着想躺平,但躺平的不过是被社会裹挟向钱的光鲜欲望,没人能真正躺平自己内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没人想苟且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