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做實驗做到半夜兩點，本來打算要回家睡覺了，但是左思右想，覺得還是想要寫下奶奶的故事這一天才算完整，也算是給前面的故事一些交代。

這一路走來，奶奶在我的生命故事裡佔了相當大的篇幅，在我過去的寫作歷程中她也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說實話，我寫她時常常感到心滿意足，她傷害了我，也讓傷害了母親，因此使用批判性的文字可以確實賦予這個人物血肉與魂魄，烘托出一個惹人厭的反派角色。

但是在寫完「給十年前的自己一封信」後，我發現自己對奶奶產生了複雜而矛盾的情感，她是奶奶，也是一位母親、一位老闆更是一位妻子，她曾經傷害過我，卻也養育了我，在這麼多角色之中，她究竟犧牲了甚麼又成全了甚麼? 這是值得去思考的。

所以這一次，我想要用更多元的角度去寫奶奶，寫她的貢獻以及造成的損害。

事情要從爸爸的疾病說起，奶奶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爸爸，是個中度智能障礙者。

奶奶過去在交代爸爸的背景時總是含糊其詞，有一說是因為分娩時難產引起的腦部缺氧，另外一個版本是細菌感染引起的神經後遺症，無論如何，奶奶有一個智商停留在八歲的長子，還伴隨著難以控制的的癲癇。

在五十多年前的台灣，這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就算是來自富裕家庭的女人也難以逃過娘家的責難，所以奶奶決定繼續生，想要再拼一個兒子去彌補這個「過錯」，完成在那個時空背景下一個女人被賦予的使命。

結果，兩個姑姑相繼出生了，奶奶非常地失望，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終究是玉碎了，沒想到後來一個轉念，決心把小姑姑當作男孩子栽培。

在那個年代一位成功的男性應該具備著什麼？

可能是精彩的學經歷、優秀的表達能力或是在事業上的非凡成就，所以小姑姑的人生就這麼定型了，一路上頂尖大學、進外商公司、赴英留學到最後創業，她的人生被奶奶規劃得美不勝收，而姑姑最後成功了，讓奶奶十分滿意。

寫到這裡，我可以說奶奶完成了她的使命，作為一位母親，她將三個孩子拉拔長大，並培育出了一位不凡的女性，在那個年代這是一項極其卓越的成就。但當故事繼續前行，聚焦不同的角色與事件後，忽然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判斷她的功與過了。

接下來的焦點便放到爸爸身上，身處四十年前的台灣，一位中度智能障礙患者該如何結婚生子，完成他身為長子延續香火的任務呢? 答案就是迎娶外籍新娘，我不太清楚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這究竟是一個常態還是有錢人家的特權，但在外公收受聘金後，我的母親就登場了，從中國飛到台灣辦了婚禮，速速去做了試管嬰兒，並順利的產下了一對兒女。

「所以你媽根本就是被她爸賣來台灣的，還是我花大錢買的! 真正養你的是我!」

自我有記憶一來，奶奶就不斷地用這句話洗腦我，試圖去淡化母親在我人格發展中的地位以及減損她在我生命中的重量。

對她而言，這是一樁不划算的買賣，因為我媽不是一個乖順、言聽計從的媳婦，她太聰明，可以指出這些責難與過度要求中的不合理; 她也太溫柔，相比之下便顯得奶奶是個囂張跋扈、不可理喻的老人，這一切都讓奶奶感到十分地不滿意。

談到買賣，忽然想起奶奶也是一位老闆，因此習慣把商場上的那一套搬到我們的關係裡，試圖幫每一個人的貢獻和成就掂斤論兩，並把所有的功勞都攬到自己身上，不過仍有些東西是沒有辦法拿來比重的，像是血緣，像是母子之情。

最後談到奶奶作為家庭的一份子以及一位妻子，我會把她形容成一位皇后，皇后身來就有不平凡的命，其餘的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職責則是要各自走進這個童話劇場裡拎起一套劇服，演起一齣沒有觀眾想看的舞台劇，母親是傭人、爺爺是車夫，姑姑是教母，而我是小王子，每個角色都要按照奶奶的想法行動與思索，只要稍有差錯，泉湧般的責難就會向我襲來讓我滅頂。

她說這是一種教訓，也是一種教育。

你說這合理嗎? 這不合理，但是我們都已經麻痺了，決定扮演好每個人分配到的角色，而既然我們這些當事人都放棄反抗了，旁人也不會自討沒趣站出來去干涉這一切的進行。

接下來的故事就可以輕易地銜接了，我成為了一個敏感又世故的男子，妹妹則成了永遠在憂鬱症和大樓邊緣徘徊的孩子，在太小的年紀裡面，我們被迫被關進一座狹小的籠子裡面，並被宣布只有一個人可以走出來，如今我們依然被困在牢籠之中，誰都沒能離開。

這篇文章的架構與鋪陳都有需要再調整的地方，文章的世界觀本身也交代得不夠完善，甚至沒有寫出一個好的結尾，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自己可以把這段過往寫出來，這其實並不容易。


對我而言，寫作是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當我能夠正視文字，就有機會被文字拯救，而此刻的我正在被文字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