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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N.PoH 10| 我们这个时代的致幻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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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主义的“不可能重复实验”的理论背后,其实蕴藏着“人不可能改变理解”这个终极的想法。而这个想法的存在,其实导致了非常多的问题,例如我们从此就能接受“必要之恶”、“以恶制恶”,而它对我们更大的伤害来自于:一旦它与我们对“改变情境”的恐惧结合,就能导致人的彻底停滞,因而,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强的致幻剂。

历史主义否定控制条件的重复社会实验,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是在哪里大跳一步,得出这个结论的?是什么样的终极想法支撑着他们跳出了这一大步?而这种想法事实上是一种怎么样有害、但又普遍的想法?它会让我们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如果说它有点好处,也许就是帮助我们克服了一种必然存在的恐惧,但这是一种好的克服方法吗?


如果说这一系列的读书笔记分享写到这里,我希望能让各位读者对一些东西有所警觉的话,那应该就是要警觉一种希望只用最直白的逻辑,最“令人舒适”的理解,过快的达到“不可能”这个结论的说辞。这种说辞再往下推一步,往往就是:“因此,你啥也不用干就好。”——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终于回到了对历史决定论的具体观点的反驳,不知道各位是否还记得,我们在笔记的前四篇里讲的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的两个主要想法:

  1. 社会实验必定受到其社会条件的限制,所以完全相同的实验条件不可能随意再现,因此实验的方法不能用于社会科学。
  2. 因为普适的社会实验的不可能,所以任何的社会科学的概括都受其时代性的局限。

一切是否真的如历史主义说的那样?如果他们错了,错在哪?历史主义的终极想法到底是什么,才让他们罔顾被他们抛弃的东西?在这篇笔记里,我们会和波普尔一起仔细地考察这些问题。

 

一、相同的社会实验还能不能做?

稍微复习一下:“实验”本来是一个科学的方法,旨在通过控制相同条件下,重复进行某一个操作,并希望通过观察到相同结果得出结论。历史主义在社会领域排除实验方法的宗旨是:在社会中,控制相同的条件不可能。

1.什么是“相同的条件”?

想象这样一种情况:你听闻一种溶液和另一种溶液混合之后会发生颜色变化,而你此很感兴趣,想要开始研究这其中的机理,你会怎么做?

首先你要究明这两种溶液中的成分,用排列组合的方式重复混合各种成分;如果没有出现期待的反应,你就要开始控制浓度、温度、压力、混合顺序等等问题,并接着进行重复的实验,直到你发现了能产生反应的那个条件。

然后你在这个条件下重复实验,发现每一次都能达到你想要的反应,于是你得出结论:xxx和xxx在xxx的条件下,会发生xxx的颜色反应。

现在来想想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在这个实验中,两个条件之间的差别的?

当然是“试”出来的,你当然是通过在A条件和B条件之下的实验结的不同,从而确定A条件和B条件的区别的。要察觉到导致不同结果的连个实验条件之间的差别,以及“相同条件”中需要相似到何种程度,需要进行长期的实验研究和理论研究。

我们必须进行这种研究,然后才能确切知道实验所要求的“相同条件”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干扰应该排除、实验中的”人工隔离“应该做到什么程度,在这种情况下,实验的方法是应该被采用的。(而显然,做这种一条条的排除是整体主义的实验无法做到的。)

因此如果我们仅仅是说“我们观察到这个条件和那个条件是相似的”,就直接判断它们会导致相同的实验结果——这显然是不科学的。

2.历史主义大跳一步

首先还是要说:在我们进行“不同社会时期的实验设想”的时候,正是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进行实验,并希望得到相同的的结果”,我们才会发现实际上不同的社会时期对实验产生的影响。

而历史主义所言的“在各个历史时期进行实验的一般条件有着区别”这个论断,也当然是因为历史主义者已经进行过、或者是从别人的经验里了解过这样一个事实:“在一个社会时期里进行的实验,如果被完全照搬到另一个社会时期里,就无法导致这个实验本来预想的结果”。

你可以想象,如果你推进的是渐进的实验,那么当你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这个事实只是在提醒你:因为历史时期之间的区别,社会实验很可能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会遇到对这种困难进行解释的问题、会遇到我们思想中预期的结果和实际结果之间的矛盾。

但这从来都不意味着:重复的社会实验不可能,因而需要自立一套体系——而历史主义就直接从“会失败”跳到了“不可能”。历史主义就在这里大跳了一步。这一跳带来的否定直接把一个“可以实验”的领域抹除了,而只留下了“彻底毁灭之后完全重建”的可能性——对某些人,或者在某个意义上对所有人,这都是一种非常舒服的想法。

当我们探究到这里,我们会发现历史主义错在他们的“想当然”,实际上唯一能佐证他们的观点的实例就是他们发现“过去的实验、解释运用到另一个历史时期里面会出错、得到期望之外的结果”。而且仔细想想之后你也能发现从这个实例完全没办法彻底推出“实验不可能”。

那么为什么历史主义者非常希望达到这个结果呢?或者说,当一种观点的信仰者开始做逻辑上的强说之辞的时候,他表面上论述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如此言说背后的那个目的,以及他所用的语词蕴含的意义。而对于历史主义者来说,这些东西是什么样的?

 

二、历史主义的终极想法

在努力达成“社会实验不可能重复,实验条件不可能保持一致”这一套说辞背后,历史主义展露出了一个扎根在他们心里的“定论”:我们不可能使我们的思想习惯、分析社会事件的习惯,来适应那些我们难以理解的条件——这是一条像信仰一样被他们所保持的东西,而且任何人都可以把这个“定论”用逻辑分析得头头是道,如果我们往深处挖这种想法,它也像一个幽灵一样,幽幽地徘徊在每个人行事、言说的抉择中。尽管这种想法,只拿出这一句话来看,特别地没道理。

接下来我们就来一步步看这种想法实际上是多么广泛的存在于我们今天的各种言说和行事之中。

1.重复的理解方式与“必要之恶”的出现

首先,在对历史的研究和理解的领域,因为历史主义的强有力的入侵,这种想法当然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理解历史、传统、习俗的方法——那就是不去理解。这种想法还蕴含着这样一种想法:新的东西,离我们的时代更进的东西,可能是更好的,更适于人类的。

今天的人是怎么理解传统、习俗、仪式的?他们是怎么理解包办婚姻、传统婚葬礼、地主与农民的关系、传统大家庭中长辈同辈晚辈的尊卑关系、甚至是他们自己上一代人之间的连结方式?

事实上,他们不理解,但是他们可以“理解得很透彻”——用那一套在今天被广泛接受的话不断重复。包办婚姻,传统家庭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压迫,以展现他们的权威;地主作为阶级,内部也有从高到低的层级划分,用私有的土地榨取劳动的农民;上一代人之间的连结方式就是油腻、腐朽的,他们还想着把这一套东西强加到我们身上来······

这是不是一种理解?是。但绝对不会是什么有好处的理解。一方面你会发现这种理解就是在把一种现今最广为接受的理论重复地套在一切可理解之物上,而因为二律背反,它们看起来绝对不会是错的;另一方面,更有危害性的一点是:这种“最广为接受的理论”,实际上就是在说“你,以及大多数和你一样的人,是那个受害者”。

这种想法的危险之处在于:一旦你接受了“我是个受害者”,那再往前一步,就是“那我为什么不去找回‘自己的正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于是为了这个“正义”,就要做一些“必要的恶”。就要打破家庭的束缚,“勇敢地”反驳那些长辈,让他们难堪;要靠一些“特别手段”彻底打破上层的阶级,让他们也体验一下做牛做马的滋味;所以我们要几乎彻底与家庭决裂;忍受高考应试教育的痛苦,升至还要求更严厉、更极限的措施,因为“为了爬的更高,这是必须的”。

真是讽刺,这种理解方式分明是一种最偷懒的方式,只是简简单单地把一切事情套在这一套广泛接受的理论之上,这样理解之后似乎人就不用做任何精进自己的理解的事情了。但其结果却让我们活得如此劳累,甚至让“作恶”成为了必要的事情。

2.“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这句话被被当代人奉为圭臬,而我们立刻就会看到这句话实际上和“我们不可能使我们的思维习惯、理解方式适应那些我们难以理解的条件”这句话是在说一样的事情。

而事实上一旦你接受了“难以理解”这套理论,你也会很容易这么想:既然人不可能把自己的思维习惯适应那些难以理解的条件,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去做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呢?这不就是在说“人的悲喜不相通”吗?人和人就是不能互相理解啊。

如果一个人确确实实地这么想,他就应该彻底拒绝做一切与别人有关的事,而做只与他自己有关的事情——但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现代人必然要面对互相之间的合作,而有合作,就必须要达到彼此之间一定程度的理解。于是之前在《“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成功”》里说过的那种矛盾性又出现了,你确实这么想,但你又不得不做与之相反的事情。

持有这种“不可能理解”的想法,在合作的顺境中,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大家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somehow就会让大家都有利可得;但是当合作出现问题,不平等出现,有人犯了错误,那才是真正要开始理解这些问题、错误的时候。

而他不用理解,不需要让自己的理解适应新的、变化的条件,因为“既然我现在的理解是一种给被广泛接受,迎合时代的理解(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生意让他这么想,比如咪蒙系的公众号),那我的理解就是没问题的”。既然没问题,那为什么还要去理解新的东西呢?

你可以想象一个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可能理解”的人会怎么理解合作中的失败和错误:首先他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这怎么可能呢!有多少人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他们不也做对了吗?”),然后他会努力发现别人的错误(“既然我没错,那么这个错误肯定是来自于别人!”),而这时,别人的“最大的错”就是“他让我难受”——就是因为对方干出了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事,才导致了失败。(“你看那个甲方/同事/老板/亲密关系中的另一半,干的都是什么事!完全像个傻x一样在那里指指点点,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关键的时候做出这种决策;把我不能干的事都推给我;完全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就因为这个才让我承受了这样的失败,都怪他们!”)

这又是一个非常舒服的位置,错在别人,所以我可以轻轻松松地躺下来接受失败;然后如果我想要做点什么来让我好受点,那往前一步就是刚刚说过的“必要之恶”、“以恶制恶”。

3.我们真正恐惧的东西:更换情境

在这种对理解的抗拒里其实蕴含了一种恐惧,对人与人之间各自的情境的交换、交融的恐惧。

当我们在作答阅读理解题里面的“请结合文章中的情节,展开理解,谈谈主人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我们实际上是怎么作答的?这是在要求我们要站在那个人物的视角,最好要全面地理解他的动机、目的、性格、心理活动,以解释他做一件事情的原因。而绝对不是要你做像上面的那种“我没错,错的是他”的理解,甚至要求你不能站在自己的视角上来看这个人、这件事,而要切换到他的视角上来看这件事的意义——这就是在要求你有更换情境的能力,你要能够从你自己的情境里跳出来,进入他人的情境里,从而才能完成对他人的理解。

认为人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理解,适应新的条件、环境、情境;与抗拒走出自己原来的情境,走到他人的情境里、或者是自己的一个全新情境里,这两者是相伴相随的。

对人来说,改变情境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这是一件不得不的事情,尤其在现代性带来的流动性下。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唯一拥有的情境就是“我自己”,其他的所有情境,“我与父母”、“我与朋友”、“我与恋人“,都是需要后天习得的,而习得本身就是在改变情境。我们进入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就是在不断地进行”我与朋友“这个情境的学习与转化——每当我们进入一个新的情境,我们都会有点害怕自己不能完整接受这个情境;而每当我们离开这个情境,我们都会对即将失去这个我们已经多多少少融入了的情境感到难过;人自己也要在一生中不断地接受各种情境的融入与分离:“工作的情境”、“恋爱的情境”、“婚姻的情境”、“养育子女的情境”,所以每当人要开始进入下一个人生的情境时,我们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的忧虑与恐惧。有的人会成为工作狂,因为他害怕自己无法进入工作的情境而只能被迫分离;有人害怕结婚,觉得结了婚自己就被锁死了;有的人害怕养育孩子,在知道自己将要有孩子之后进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但这一切都是不可能避免的——人生继续,我们必须不断地流动,不停地融入和离开各种情境,这种不断地分割和融入实在是足够痛苦的,而我们会对这种痛苦有所恐惧,也不能过分苛责。

问题就在于,这种人人都会遇到的恐惧一旦和“不可理解”的说辞相结合,“不可理解”的说辞会创造出一个彻底贯穿一个人的人生的强大情境——“我自己”。“一个人不可能跨过自己已有的理解去达成对其他新条件、新事物的理解”这个已经根深蒂固的说辞,就像我们已经在上一小节看到的,会让人彻底放弃进入他人的情境产生理解,而只依靠“我自己”完成理解——那种及其狭隘的、舒适的、充满攻击性的理解——只依靠“我自己”这个人生而有之的情境。

从一而终只依靠“我自己”这个情境,确实又是一个非常舒适的想法(想想我们已经说了多少次“令人舒适”这个词!)。既然选择改变情境那么困难、令人痛苦,那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拒绝做出一切改变,只靠“我自己”这个情境,或是那些我本来就已经融入了的情境呢?你看,跳出我的情境对其他东西、其他详细的条件产生理解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吗?那我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尝试呢?

而且,“让你保持你现有的情境”,是一门生意,一门在今天与资本主义结合、获利巨大的生意。且不论那些尚在讲“不可理解、不用改变”的道理的各种地方:咪蒙系的公众号、知乎,微博,各种游戏,体育,zz论坛上无聊的互相指责,贫瘠的口号重复,下流的“平等”捍卫、这个国家的行事策略;还有形形色色的消费:让你“保持身体状态”的消费(美妆产品、保健品、五花八门的保健产品、理论)、让你“保持高的话语权”的各个圈子里的不断消费(氪金手游、直播打赏)、让你“保持较高的集中力”的各种消费主义爱好(烧相机、烧HIFI、烧手机、追星、ACG二次元产业)、那些声称能让你“轻松,无痛完成情境转化”的消费(各种各样“成功学”培训班、杨永信们对家长的承诺、各种各样“单车变摩托”的投资骗局、去一个什么地方旅游几天,净化心灵、获得见识、顿悟转化情境的法门)、还有那些能让你暂时忘记情境转化的痛苦的消费(黄赌毒、烟酒、夜店)。

这种“不愿改变情境,不愿长大”的恐惧,被那一套“不可理解”的说辞变得确定无疑,非常合理,再被资本主义在各个角落填充进来的消费变得彻底没有了改变的必要。人在这种状况下有什么必要改变呢?谁能给他改变的勇气呢?没有,“不可理解”的说辞与五花八门的消费体验可以彻底榨干一个人——就像把人当一节干电池用。

但终究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情境的改变(比如那个最终极的情境改变:死亡),你我到现在都已经经历过了不少的情境改变。你可以就此回想,每一次当你接受情境改变的时候,你在多大程度上要脱离“不可理解”的想法和消费主义,而它们又在多大程度上侵蚀你改变的决心与勇气。

没有人可以让你无事可做,因为你必将面对情境的改变,尽管这种改变使人痛苦、令人恐惧。但在这件事上,宣扬“不可理解”与沉溺于消费绝对没有半点好处。

当你认为你要进行情境的转化的时候,这种转化的价值是由你自己判断的。这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了,你可以选下定决心、克服恐惧推动情境的转化,达成对他人的理解或者是进入人生的新阶段;也可以选拒绝理解继续消费。哪个更有价值?你自己来选,不要让来自决定论和消费主义的胡扯扰乱你自己的价值判断。

而当你真正开始从事、谋划自己的情境转化时,你最该做的事就是像做血液透析一样,把自己身上的决定论带来的“不可理解”想法和消费主义冲动毒素一点一点地通过你的新理解、坚持、勇气透析出去。它们两者的结合,是这个时代最广泛而有效的致幻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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