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粮|豆汁、金瓶梅和回家吃饭

4 月 18 日

去年趁着疫情收心，读完《金瓶梅》。这阵子又读了孙述宇和秋水堂的评点，前者简短好读、观点鲜明，后者逐章拆迷、长路引灯。等断断续续几个月翻完，书外已是秋天，而《金瓶梅》也结束于秋天，直道是豪华事空。非常喜欢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里所论的：《金瓶梅》的作者活力充沛，对世界与人生有强烈的好奇，恰如莎翁和陀翁，能贬责时怀慈悲，因而也就避免了讽刺艺术的肤浅与优越感，是真正为人生而文学。

一

九月去北京，遇上北方的“百年一遇”，今秋淋雨又吹风。晚上想着去吃点热腾腾的涮肉。两个人走了几条街，如初生儿被抛入空旷世间，过街天桥又远又长，一路竟不见住宅楼、超市和小吃店。好不容易看见前面人头渐多，原来是涮肉店到了，食客里里外外占了个遍，一问已经排到晚上九点。

和Y老师又气又笑地离开，吐槽北京没有好吃的，想起早上还有一桩趣事。

晨起，两个人商量吃什么，我说炒肝卤煮面茶豌豆黄驴打滚丸子汤以前都吃过，还一直没试过豆汁。于是搜到了颐和园附近一家某点评4.1分的“德华居小吃店”，鼓起勇气去了。

没想到是那种美食城一楼的档口，走过一家家“老北京小吃”“特色快餐”，心想完蛋，不会好吃了。没想到这家店夹在中间，蓝底红字的招牌闪着一圈灯，自带大方敞亮。老板是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刚走近店铺便一口京腔直招呼。点单时老板主动“指导”：“对了，豆汁儿啊就得配上焦圈……打卤面？您两个吃一碗差不多了，再加点小吃。”

豆汁上来，配了焦圈、咸菜丝，另有一份打卤面，一份炸灌肠。老板递来勺子，便自然地站在桌前聊了起来。先说豆汁的来源，老百姓啊宫廷里都爱喝，再说豆汁的做法，绿豆面子渣哎发酵，带点酸味才对，接着说豆汁好，清热，养胃，家里一百零七岁的老母亲天天要来一碗。我和Y老师连连点头捧场。老板看我们俩喝了一口都没有不良反应，越发高兴地介绍：“您看我今年七十四，是地地道道城墙根底下的北京人。真正北京人自己做这个吃的太少了，为啥啊，北京人懒，我的那些同学朋友都提笼架鸟去了。我啊就是喜欢做这个，打卤面北京人打小就吃……”老板讲到得意处，摆摆手回后厨去了。再看那铺面上，贴的都是他上电视的截图。

Y老师说这豆汁还真的跟他以前喝过的不太一样，“清爽些”。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冲鼻子的发酵味儿打败，配合硬焦圈、齁打卤、皮蛋味的炸灌肠，真真五味杂陈。虽然吃不动，却不好意思剩下，仿佛这样就拂了老爷子的好意。一闭眼囫囵干完，临走时又支使Y老师去打招呼，夸赞这豆汁好喝。老板哈哈一笑：“欢迎您再来！”

二

《金瓶梅》里讲饮食和男女，都是一股子生命力。在读的时候，我时常被那些小食名字给馋住，忍不住记下：葡萄酒、菊花酒、荷花饼、果馅椒盐金饼、糖肥皂、梅酥丸、衣梅、胡桃松子茶、蜜饯金橙子茶、胡桃夹盐笋茶、木樨芝麻薰笋茶……

印象最深的，是第二十三回里，李瓶儿、孟玉楼、潘金莲下棋。原是风雅之事，金莲却提出输了的人出钱，买一坛金华酒、一个猪头、四只蹄子，让下人老婆蕙莲烧给她们吃。蕙莲能够用一根长柴禾把猪头烧得皮脱肉化，做之前先浇上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好，再放进鼓形的锅里，一个时辰不到就好。吃的时候，还得配上姜蒜碟。我的脑子里莫名冒出老周的歌词：“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美人吃猪头如果唱成歌儿画成画儿，定是让人会心一笑的。

《金瓶梅》第六十七回里还有一个让我很在意的点心——酥油泡螺。书里说它要人“亲手拣”，瓶儿“费了多少心，只拣这几个”。样式是“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吃起来入口即化，西门庆、应伯爵等尝了赞不绝口。查了发现，原来是形状类似螺的奶油甜品，在我的想象中和螺旋奶油面包卷差不多……这个酥油泡螺从前只有李瓶儿会做，而此时伊人已逝。西门庆送走诸客，在残雪未消的正午梦见她，日照帘影间，生与死、男与女、饮食与记忆，恍惚成了白色一片。

三

十月国庆节没有外出，两个人忙装修忙婚庆，顺便吃吃喝喝。头三天在家，吃Y老师做的寿喜锅和莲藕排骨汤，吃Y老师家寄来的白斩鸡，吃科巷菜市场超级好吃的藕饼。后三天回家，吃亲爹做的小煮面，吃亲妈做的绝摆盐水鸭，吃妈妈剥开籽的石榴、剥了皮的柚子，吃自家手工白胖饺子、正宗回民牛肉汤，以及今年第一顿螃蟹。

……你看我说的，“在家”和“回家”，明明是两个地方，多奇怪。

领证以来，我还没完全习惯称呼我和Y老师在的地方为“家”，也没有习惯改口我爸爸妈妈在的地方为“父母家”。两人对话还好，毕竟有“我家”“你家”和“我们家”，如果是和别人说话，会脱口而出“在家”“回家”，心里却在“家”的定语前徘徊好一阵子。

每每回家（好吧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家），和父母可说的越来越少。聊工作？聊婚姻？甚至，聊孩子？都是要吵起来的。最后大家都心知肚明，千言万语化作“多吃点”。这份换来的和平让人心怀忧虑，找个理由出去散步，河边秋风正好凉，泡桐树结了小小的果。

国庆最后一天从家回家，两个人躲在屋檐下休息便觉得安心。终于买了桑达克的经典绘本《午夜厨房》，米奇跌进了黑暗，从衣服中脱身出来，经过月光照耀的窗边，经过爸爸妈妈熟睡的房间，跌进光亮的午夜厨房。这里有蓝色夜幕和黄色月亮，米奇一个人在面团里钻来钻去，驾驶着面包飞机，跳进牛奶里游泳，最后一脸骄傲地向大家展示：“多亏了米奇，我们每天早上才有蛋糕吃。”

在食物和食物之间，小孩成长为大人，男人和女人分开，北方人和南方人遇见。国庆的最后一天，温度突然降到了十几度，从装修房出来，我说今晚吃点什么呢，Y老师说我们吃点热辣的东西吧。再次打开地图，发现一家“四川傻儿活兔火锅”，走进去，桌面擦不掉油的苍蝇馆子，大块兔肉和土豆躺在锅底，微辣也浮着满满的红油。我们就着北冰洋一边哈出辣气一边干杯，仿佛外面正飘着安静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