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畢業贈言

「行有餘力，再談善良。」

這是今年最後一堂課，我跟畢業生說的話。

我說，小時候有一種大人會告訴你：

有些事你現在不懂，不管，先好好記著，有天你會懂的。

我不是很喜歡這種教育方式，都沒有講解，就硬是塞一個道理給人，只因為我們以為這對他該是好的。不過，就這句話、這件事，我當然可以試著告訴學生們為什麼我會這樣說，可是如果他們不懂，我只能希望他們先好好記著。

我在他們這個年紀，是絕對沒辦法想通這件事的。

可是也不用太久，就只是幾個年頭，像是幾個轉身如此短暫的時間。我們會突然與這個世界的惡意碰撞，突然發現對這個世界的熱情正在迅速被消磨，突然發現善良這個詞彙，脆弱到像劇情支離簡陋的童話。

教書的時候我喜歡整理重點，這些重點不一定要死記，喜歡的話可以抄寫在筆記本上，或只是靜靜的聽，去思去想，去感受這些。

今年我整理了三件事給他們，權作臨別贈禮。

第一是「關心」，這也是今年送給他們的關鍵詞。

每個孩子走進我教室的那天起，我一直努力在告訴他們，該對這世界保持好奇。這幾年我感受越來越深，善良的對立面未必是邪惡，更可能是冷漠。

在更小的時候，這世界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鮮，我們會期待每個陽光灑落的瞬間，有沒有新的風景發生。我們喜歡問大人：

為什麼？為什麼呢？這怎麼會是這樣呢？

我們是真的真的想知道的。

可是有的大人會告訴我們：

欸，不要問那麼多，你該知道的不是這個。

他們沒有認真聽見我們的問題，卻給了我們更多問題。那些問題都有一個答案，藏在老師的辦公桌上，藏在參考書被割去的那疊紙裡，藏在大人們建造的塔裡。

答對的人有福了，你們會是被肯定的一群，大人會期待你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成為一個大人。

然後這些喜歡問問題的大人打開了一扇門，時間一到就告訴你，恭喜你長大了，你是一個大人了，該為自己打算，該為自己負點責任了。

但你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儘管很多人都曾經告訴你，只要努力就有回報，但你不知道你一開始努力的目標在哪裡。沒有人會再把問題好好的端到你眼前，編好號碼，告訴你：不要說話，好好作答。

有一天突然回過頭來，你再次問著：

為什麼呢？這怎麼會是這樣呢？

但答案已經掉在很遙遠的過去，你已經沒有那麼想知道了。

我跟學生說，我不希望你們也是這個樣子的，至少在這個教室裡，你們試著擁抱過什麼是自己真正關心的問題，試著思考過學問的意義，也試著面對過自己的理想。走出這個教室後，等著你的是更大的世界，險惡也精彩。

試著去關心這個世界，比好奇多一點點，任何你想去評論的事物，都先去理解。這個時代說話容易，訊息傳播的速度很快，在飛速流動的文字間，有很多事都會發生。語言從此變得很輕，也很重，輕到人們可以視而不見，卻也重到足以改變人的一生。

那是一個很古老的教訓，我希望大家好好思索這個教訓的意義。

謹言慎行。在如今這個時代，言就是行，更須謹慎。

所以我要學生們去關心這個世界，在急著說話之前，先去關心。

我送給學生的第二個重點，是順著關心而來的。

我僅僅只是希望大家去關心世界而已。關心，未必要擔上心，擔上責任。要為一個人擔心是很慎重的一件事，因為我們會把一部份的生命給出去，從此生命將不只與自己有關。

只是啊，很多時候，我們並不是那麼堅強。很多時候我們想努力當一個善良的人，但這世界並不存在一個永遠都能扮演好人的劇本。

善與惡在多數情況下是相對的，當人們開始依賴知識建構人的國度之後，作為一個擁有思考能力的人，這輩子必然要面臨無數次選擇。那些真正讓我們猶豫的，讓我們進退兩難的歧路，都會是生命中重要的印記。是以，當生命徬徨無助的時候，請好好體會這些。

而後，我們的關心會慢慢收減，我希望這個必然的收減過程是一張由深刻思考打造而成的網，能夠真正篩揀出我們真正操心的人事物。

那這些就會是重要的，是需要好好守護的，是生命的價值。我們可以開始為他們勇敢，為他們堅強，必要的時候，心甘情願為了他們忍氣吞聲，當然也要為他們欣喜與驕傲。

我告訴這些畢業生：接下來面對你們的，可能是人一生最青春燦爛的日子，你對世界的關懷與熱情從未如此高昂，在某幾個瞬間，你認為自己能夠扭轉命運，就此站成一個時代。

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你可能也將面臨前所未有的無助，看見這世界真實赤裸的惡。還有無常，這是這個世界用盡全力在證明的一件事。我可以大膽保證，你即將體認到的這一切，絕對絕對與你所想像的不一樣。

所以，記得求救。我跟大家說，千萬要記得這件事。你不總是那麼無畏無懼，不總是那麼厲害。但你們也要相信，當你真心對待人們，你總會找到願意與你一起分擔苦痛的人。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就是因為相信了這件事，才能生活在一起。

「如果真的沒朋友，還有我啦，我這裡有售後服務，在我還沒老到腦袋壞去之前。」

學生們都笑了，我每一年都說一樣的笑話。這可能是這些孩子在我的教室裡最後一次笑出聲了，我格外珍惜。

緣分讓我們相聚，身為一個老師，也不過是個過客，我能做的就是在這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的時間裡，試著撐出一點空間，讓他們看看自己自由舒展的樣子，練習與世界的種種碰撞。

而後該收拾行李，準備上路了。

緣份也讓我們學會告別，那是必須的，我們都得學。在陽光灑落的日子裡，得好好學會這件事。

最後，我送孩子第三個重點，也是最重要的：

「記住，你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一定要相信這件事。」

人一生不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只要記得自己是很好很好的，記得愛自己，愛自己所愛的，這樣就很夠了。這輩子也許我們不會完成什麼偉大的事，但只要能做好自己真正關心的，哪怕就是那麼一點，這世界都會越來越好的。

「如果要許一個畢業願望，我只希望你們好好的。」我說。

好好享受自己的生命，無論喜樂或疼痛，好好生活。這一切都做到了，行有餘力，是的，行有餘力，我們再談善良。

這是我在最後一堂課，在這城市某個角落的一席話，我憑記憶寫下的。

送給每一個要往下一個階段走去的，曾經的孩子們。

（原文發佈於2019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