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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g 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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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郭玉洁:男人怎么理解性侵,或为什么说“女权主义救中国”

Chang 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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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玉洁 ——

谢谢长平,向我们示范了一个正直、开放的知识分子,是如何勇于去理解他人,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也启发我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有些东西模模糊糊地在那里,需要在讨论和思考中清晰地找出来。

很多年前讨论到政治问题,有朋友说,政府是不会自己改变的,必须要逼它去改变。我想,是啊,有权力的人会想要改变吗?当然是想维持现状。那么,当整个体制都围绕男性建立的情况下,男性会愿意反思、放弃自己的性别红利吗?异性恋会认识到自己的生活并非理所当然、而是由各种体制所庇佑吗?资本家会自愿地向工人让步吗?汉族人会意识到自己相对于少数民族的优势吗?……以此类推,我们都有可能在某个结构里处于有权力的那一方,复制父权的结构,制造不平等的关系。

能不能意识到自身的优越位置,看到其他弱势的人群,去理解他们,帮助他们,尽量和他们站在一起(知识上和现实生活中都是),也反思、改变自己的生活——要承认自己获得的红利,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要到达我们理想的世界,或者说,建造我们理想的世界,这反而是最重要的路——我认为。

男女两性对于性侵、性骚扰事件的反应不同,这当然是因为经验使然。(很多)女性长期的被贬低、被羞耻化的经历,使得这类新闻一出,就立刻能够共鸣,召唤出类似的记忆,这是很多女性议题运作的规律,而(大部分)男性则漠然,觉得与自己无关,甚至会代入性侵、骚扰的一方,觉得自己有被控诉、诬告的危险,因此起而攻击me too运动。

这种经验在女性内部也是不同的,曾经和洁平谈到过,父权体制里,一样有获益的女性,有深谙如何获益、非常懂得利用性别优势的女性(我相信女性或多或少、自觉不自觉地都在学习如何在父权体制里存活),这样的女性,不可能是你结盟的对象。

所以进一步的,也许就是如何看待经验、理解经验,以及跨越经验。跨越经验不是那么简单,这里就有一些知识的、也是道德的问题。我自己的看法,经验的无法跨越,不是天然的事情,是基于个人主义的社会氛围、以及权利运动、身份运动造成的后果之一,当我们划定权利的边界、界定身份、更普遍的是把人定义为自私理性的单位,看见他人、反思自我就变得非常困难了。这是为什么,伴随着女权主义运动,会出现女利主义,或是基于女性身份截然二元划分,而在同性恋运动中,同样弥漫着成功学。

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运动需要新的思路,新的对于未来的想象,就像“为她人的勇气”,并不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她人,相互连结,使我们免于恐惧,免于掉入自我隔离的牢笼。

对这一点,我还寄望于文学,文学就是要尽可能地容纳不同的经验,不同的处境,使每个人都在其中被理解。所以我问到弦子,房思琪一书的影响,在好几篇自述里,我都看到这本书,这真的说明了林奕含是了不起的作家,她写出了很多人内在的、无以名之的经验。文学、文字充满了谎言,但它也内含着伟大的力量啊。

再讲一件事,前几年,有一次女权主义沙龙中,有人问我,你是不是成长的阶段中碰到了什么事情(就差说出是受到什么创伤了),所以才成为了女权主义者?我说,其实我成长得非常顺利,我非常幸运,如果遇到挫折,我不会坐在这里,真正遇到挫折的,是我小学、初中时的很多女同学,她们来自农村,上完小学、初中,家里就不让她们念书了,让她们回家种地,供弟弟、或是哥哥读书,你能想象她们成为女权主义者吗?不可能,她们一生都要为了生活奔波。我做很多事情,是因为我为她们而感到痛苦。

这是我期待自己、期待男性、期待我们这些精英女性去做的:改变自己,不再自怜,去理解和帮助那些真正失去了机会、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

@Chang Ping ——

@郭玉洁 谢谢你的肯定和鼓励。你的思考非常深入而全面。这也是我一直希望人们理解的:女权运动是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平等,但也不仅仅是,它根本上是关于你怎样看待公正平等,怎样认识权力关系,怎样对待弱势群体。

我们经常不理解权势者为什么那么傲慢,那么不正义,那么愚蠢。学习女权主义,看看男人怎样对待女人,看看女人最基本的权利要求,在男人眼里如何过分,甚至冒犯,我会更多地了解权力特性。

女权主义可以深刻地改变社会结构,改变所有人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改变专制政治的社会基础——父权制度。如果社会一半人的权利都被忽视,那么这个社会不可能达成真正的民主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提出“女权主义救中国”。

跟其他方面的维权一样,这种说法貌似会带来危险。人们希望当权者听到的是:“我们只想维护地权”、“我们只是反对基层贪污”、“我们只是反对环境污染”、“我们只是反对性骚扰”、“我们只想维护妇女儿童的权益”……意思是我们并不想改变政治。多年的维权实践证明,当权者没那么傻,不是哄哄就放心睡了的小孩,他们比谁都清楚权利意味着什么,平等意味着什么。他们没有误解任何运动,他们没有抓错任何人。

地方违背了中央的意志,宣传部丢了领导人的脸,重判人权人士并不符合党的利益……我不想说没有例外,但是这些大多是基于恐惧的幻想,却被包装成理性思考。同样地,我不认为性侵是个别男人丢了整体男性群体的脸,把少数害群之马清理出去,就可以保住整体男性群体的清白。同样地,在这点上,作为整体的男性群体是很清醒的,也很警惕的。他们知道,me too运动最终不是对某些个人的清算。正如Women’s March宣言所说:“ Our resistance began with Trump’s assault on our human rights, but it doesn’t end with him. ”

这并不是说,运动会把每个男人都打成性侵犯。但是,它会要求权力结构和社会文化的改变。因为,如果没有这样的改变,大范围的性侵不会终结,甚至会变本加厉。正如中共反腐,从延安时期就开始。结果怎么样呢?八九之后,以血的教训承诺反腐。现在回头去看,那些腐败太过小巫,没有一条反掉。因为那是人民的血,权力结构没有任何伤筋动骨,腐败只会变本加厉。

因此,对于你的问题,“当整个体制都围绕男性建立的情况下,男性会愿意反思、放弃自己的性别红利吗?”我的回答是,非常难。男人不只是要学习,而且要unlearn, 要废其所学。这会让所有人,包括父权体制庇护的男人,和在父权体制下学会存活的女人,都要推倒重来。很多人痛恨女权主义,感觉他们要毁掉社会,并非夸张,而是真实的感受。

你说,“这种经验在女性内部也是不同的,曾经和洁平谈到过,父权体制里,一样有获益的女性,有深谙如何获益、非常懂得利用性别优势的女性(我相信女性或多或少、自觉不自觉地都在学习如何在父权体制里存活)”。我要说,所有女人,都要学习如何在父权体制里存活,因为没有别的体制。“There is no female mind.” 夏绿蒂•柏金斯•吉尔曼在她1898年出版的《妇女与经济》中写道。上个月刚出版的新书《Speaking Up: Understanding Language and Gender》中,作者llyson Jule 将这句作为谈论“性别与社会关系”一章的主题词。

是的,又要说到语言。性侵的根本原因,在于男性气质教育。男性气质有多个面向,但是其中一个主要的面向,就是要有猎获女人的能力。调查显示,男人倾向于多报性伴;女人倾向于少报。为什么呢?因为社会分配给他们的角色不同:猎人当然是猎物越多越好;猎物当然是被猎的次数越少越好。但是,猎物同时又被教育要迎合猎人,讨其欢心,让他猎获自己之后,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有这样的猎人吗?

在父权文化教育中,具有进攻性、危险性、占有欲,是男人的一种性魅力。女人也是这样被教育的。我有一个朋友,上学期间被女生称为“最安全的男生”。谁都知道这句话有两重意思,一是他尊重女生,温良敦厚;二是,他因此而缺乏性魅力,甚至被暗示性能力不强——比起性侵来,这是对男人终结性的羞辱。

川普炫耀如何捕获女人,对他的选票打击没有想象那样大。他并没有那么奇葩——猎人炫耀枪法,有什么问题呢?据称章文炫耀上了100多个女人,那也不是特例。用交往女性的数量多来证明自己的性魅力,是男性世界一种通行的做法。

当然,男性气质同时要求,要尊重猎物。《环球时报》曾经呼吁,中国民众要容忍官员适度的腐败。同样地,父权文化要求,女人要容忍男人适度的性侵。正如适度的腐败有利于经济发展,适度的性侵也有利于亲密关系,女人要学会享受。在很多男人看来,章文们并不是犯了什么根本性的错误,遑论犯罪,他们只是没有适好度,也就是没有“掌握好分寸”。

“一见你我就想犯罪!”“在你面前,我是一个会写诗的流氓。”“此刻,让我蔑视法律吧!”在我年轻的时候,使用过这样的语言去追女孩并不让人难堪,相反会提高成功率。女孩受的关系教育说:这是对你的赞赏,你应该激动。于是,它们真的可以成功地调情,正如背诵毛主席语录也可以真正恋爱一样。这些话并不意味着男人真的会犯罪,会耍流氓。但是,语言就是语言。背诵毛主席语录谈的恋爱再真,那也不是正常的社会。性侵式情话给男人流出了犯罪的想象空间。

假如嫌上述例子太极端,那么请用女权主义审视一下更普通的日常情话,诸如“你像鲜花一样美丽”、“让我带着你周游世界”、“我想和你生一大堆孩子”……显然也有问题。

更大的问题在于,在父权制度下成长的男女,不说这些话了,谈什么来恋爱,说什么来调情?谈天气?太矫情了。谈读书?太做作了。谈政治?太危险了。谈科技?太不浪漫了。……重点是离目标越来越远了。

运动需要新的文化。如你所说,新的对于未来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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