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相礙:情感與游離的生活─橘子《寂寞不會》、陳玉梅《賢妻良母失敗記》
因為感情是會變淡的,我知道,會劃下句點的從來就不只有愛情而已,友情也是,尤其是。
──橘子,《寂寞不會》〈寂寞BBS〉
因為孤獨,所以你奮力將自己交付給她/他;卻也因為她/他,而再度讓你深陷孤獨。真摯的感情從來不只是溫暖、體貼、依賴和互助,還能是劃開心防的利器。
於是你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被深深信任的人深深地傷害了。這讓你意識到你跟她/他之間的裂痕,從傷口湧出的不只是孤獨與失落,更有隨之而來,寶含情緒的記憶。
與情緒和記憶糾纏,你明白得要調整生活重心,不再讓她/他的記憶轉作你的夢魘。失去重心的日子裡,渾渾噩噩,不喜歡空間中充滿過重的情緒,每一條街、每一段路,記憶沁入景物。不再有辦法單純享受「生活」,因為生活已經被記憶滲透,滿到幾乎感受不到空氣。
失重的日子也是淹溺的日子。
失重的情感
如果將「孤獨」放到日常生活中,最常經歷的孤獨感莫過於生活失去重心的那段時光。「失重」的經驗顯明許多事,它讓人們意識到昔日風平浪靜之下暗流湧動,在笑容底下也許是難以言喻的憂愁;失重也凸顯了生活是如此不堪一擊,闖入的意外事件擊碎人們苦心經營的關係和互動;而失重也再一次讓人們意識到,無論多麼炙熱的情感、多麼懇切的表白、多麼精緻的誓言,終將有落入平淡的一天,而到了這麼一天,你將再次回到一個人,孤獨的一個人。
人們的生活重心往往是由他們所在乎的人所組成。生活重心同時也是情感重心,在大部分情況下,友誼、愛情與婚姻是人們生活的重心,這些親密關構成人們的生活,在此基礎上人們上班工作、休閒運動、洗衣煮飯,人們由此展開日常生活。失重事件被認為是意外闖入日復一日的突發事件,原先緊密聯繫彼此的感情受到打擊,意外破壞了關係,而失去信任的彼此不再能從舊日的美好歲月中找到意義,於是人們被迫在失去重心後重新開始生活,嘗試找到新的生活重心。
人們經歷的失重可以是轟轟烈烈,也可以平淡無奇。身分轉變是其中一種失去重心的常見情境,例如《寂寞不會》中的柯杏芙與黃大晴,兩人的關係在高中「微妙」的友誼是一個有趣的例子。柯杏芙敏銳地感受到她與大晴之間的友誼在高一時:「對我投射過來感覺到抱歉的眼神,那眼神好像是在說:就這麼把妳甩開真對不起,不過我真的比較喜歡現在這幫的好姐妹」,高中階段的大晴發現杏芙正有意無意地「依賴」著她(這一點杏芙也明白),當交友圈在高二分離後,兩人在各自的群體生活,直到她們的友誼在大學再次相逢:
我們的友情直到考上同一所大學而且又夠緣分的同科系又同班級才又恢復;那時候的關係是這樣:大晴和羅婈一拍即合的成為好朋友,接著是羅婈的男朋友黃浩琳也因此經常出現在我們的聚會裡,然後是黃浩琳的好朋友許佑瑋也是如此。我記得那時候我還一直很擔心這一次會不會又被大晴拋下,不過這一次並沒有,或許是因為她基於我們同是人在異鄉求學所以認為不能夠再拋下我吧,也有可能只是她覺得身邊有我這麼個聽眾也不錯吧,然後我還可以在羅婈和黃浩琳單獨約會時當個備胎也好吧、我想。
這一段對於朋友間複雜的描述來自杏芙的回憶,她向黃浩琳的女友方綺訴說著十年前他們五人間緊密的友誼。杏芙明白自己之所以會加入小圈子是因為大晴的緣故,這讓她在那段五人相處的歲月裡顯得「多餘」,連其他四人心裡也明白杏芙更像是大晴的「小跟班」,跟在大晴的身後。友誼裡這種「在又不在」的狀態令杏芙感到寂寞,她渴望得到更多,渴望更親密的感情能讓她逃離孤獨。於是在BBS上,她以另外一個身分邂逅了黃浩琳的另一面,有意思的是,這段兩人閉口不談、轉瞬即逝的「邂逅」,似乎是一種預言,預示著這五人終將因追求更緊密的關係而支離破碎。
五人大學畢業後,租了一棟家庭式公寓,以「家人」的方式延續著彼此的友誼。
「感覺很像是辦家家酒、其實。」回想起來簡直幼稚得不好意思承認……「那時候我們還會瞎鬧著角色扮演:他們一對是爸媽、而我和大晴是兒女,至於杏芙則是在外工作每週回家的小女兒」。
很快地五人各自的生涯面臨轉變而無法繼續維持「家人」般的生活,於是黃浩琳想著一趟峇里島的「畢業之旅」宣告五人即將「畢業」;然而這趟畢業之旅卻也成為五人友誼最大的嫌隙──成為往後十年彼此不再聯繫的起因。
因為是五個人的關係,所以出發前我就做好了心裡準備會是自己一間房,黃浩琳和羅婈同房、而大晴和杏芙,實際上領隊也是這樣安排沒錯;可是再峇里島的那幾個晚上,黃浩琳幾乎都跑來和我一起睡,只除了最後一晚,我以為他和羅婈和好了所以就不再跑來找我,實際上如果不是杏芙再最後那一天的早餐上問大晴整晚去了哪了?我想我們大概也不會發現。
於是這尷尬的畢業之旅正式成為一個「失重事件」,幾人心中的孤獨與糾葛在這一趟旅程之後日益發酵,而五人也從此走向各自的方向。直到《寂寞不會》開始的時間點,圍繞著黃浩琳之死,他現任的女友方綺逐一拜訪昔日的四位好友,一步一步拼湊黃浩琳的樣貌。其實他們只是認得彼此,但未必認識彼此:「所謂的了解並不存在,我們從來就不可能完整的了解一個人,愛人是這樣,有時候連親人甚至是父母也是」。杏芙如是說到,某種程度上她確實說得沒錯,不只是了解不存在,有時連「嘗試去了解」都可能難以存續。
失重的生活
雲秀是55歲的女性,她做了二十多年的「賢妻良母」,卻在丈夫沈冠冷落和彼此外遇下結束婚姻。曾經的雲秀在婚姻中用盡心力,她忍受沈冠孤僻的個性,跟著沈冠移居到美國、英國。旅外的雲秀語言不通幫不了沈冠,她也曾想著好好學習英文,但身為家庭主婦的雲秀,在婚姻中更多的是她得要獨自承擔的義務:「她一進家門,就看到兩個孩子將牛奶、玉米榖片倒得滿地都是,全身玩得髒兮兮,沈冠則在一旁打瞌睡。雲秀心想,家裡弄成這樣,還讀英文幹嘛」。雲秀選擇了家庭。
一家人在英國生活一段時日,沈冠想要赴美做研究和工作,五十歲那年,沈冠與雲秀赴美生活,兩人度過了婚姻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然而沈冠的身體健康開始慢慢惡化,回台診治失敗徹底打碎了他的「美國夢」。長年壓抑在心中的感受在多重打擊下迸發,
性本能的力量是如此強烈,雲秀怎麼擋得住?一度雲秀受不了,決定離婚。沈冠很高興,馬上帶著她去戶政事務所。沈冠說,願意給雲秀一百萬存款跟房子,其他就不管了。
正逢中午,辦事員去用餐,等待時,雲秀不斷想像著離婚後一個人的景象……她問沈冠,以後孩子結婚,他會出席嗎?「那是你們的事。」沈冠無情地說。
雲秀在婚姻中失落的不只是情感,甚至是她自己。一直到先生外遇她才第一次被迫思考她要什麼。
第一次離婚最後沒離成,雲秀在那之後開始投入教會活動、參與拼布課程,隨後她洩漏了屬於自己的情感/情慾體驗。某一日她遇到以前的小學同學阿泰,兩人留下聯絡方式,漸漸的阿泰開始邀請雲秀出外踏青,隨著獨處的時光日益增加,兩人的感情也隨之昇溫。聊著聊著從原先抱怨牢騷,到同情彼此的生活,兩人漸漸對彼此有了更多的感覺。雲秀原先忽略的情感在外遇中得到補償,而兩人的外遇也讓雲秀最終鼓起勇氣結束與沈冠的婚姻。儘管如此,雲秀也明白,阿泰也只是將她視為沈悶婚姻的宣洩口:
雲秀跟沈冠鬧離婚這段期間,阿泰音訊全無,等雲秀離完婚才又出現。他看到雲秀的地一件事,就是借她的身分證,翻面一看配偶欄空白,單身,好像才放心自己不會惹到麻煩。
隨後的相處中,雲秀慢慢發現阿泰只是想要性愛,不會為了她做出任何犧牲:「我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我要一個人賺錢給自己花用」。經歷沈冠、阿泰的教訓,雲秀開始慢慢學會獨立自主,從理財、張羅住處、裝潢住家、工作、旅遊和生活。隨著她拼布教室日益完善,雲秀的生活一點點地拼得更加完整。
在離開婚姻之後,雲秀找到了自己,她不再需要成為旁人眼中的「賢妻良母」。此刻的她是雲秀,而不再只是誰的太太、誰的媽媽。當雲秀又一次完成刺繡作品時,她開心的笑容溢於言表。
場景:生活像是互不相干的窗格
上述的敘事摘引自橘子《寂寞不會》與陳玉梅《賢妻良母失敗記》,這兩份迥異的文本看似講述不同的故事,實則顯現了失重事件之於人的重要性。失重標誌了人們經歷的重大事件,而這些重大事件往往包含三個組成要素:首先讓人們失去重心的事件蘊含在當事人的生活環境中,人們是在一個具體的生活中遭遇到失重,換言之失重事件標誌的第一件事情失重前的日常生活,在關於失重事件的描述中,我們能依稀看見衝突到來前平靜的生活。例如雲秀與沈冠從台灣到英國、從英國到美國的婚後生活,或者柯杏芙、許佑瑋等人在畢業後同居的「家人」時光。
其次則是失重事件。然而從當事人事後的回溯會發現失重事件並非是意外,而是關係中不曾處理的矛盾激發而成。換言之,失重本身並不是「意外」而是生活的一部分。當失重以意外的形式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它之所以能促成人們「失去重心」,是因為這個「意外」承載著人們對於關係日積月累的忽視,在忽視中其中一方壓抑的感受以「意外」的方式凸顯出來。
失重事件標誌著人們面臨挑戰,也意謂著人們的「轉變」。第三個失重事件的元素是重新獲得重心後的新生活。在這個新生活中,人們會賦予其更多的意義和期許。透過詮釋失重經歷,人們藉此重新認識自己的情感和需求。可以這麼理解失重後的新生活:它是訴說的生活──既是藉由訴說來呈現新生活與失重當下的差異(以顯得取得新的生活重心,昭示轉變),同時新生活更需要訴說,它需要透過訴說來完整新生活的內涵,亦即透過訴說賦予新生活當中的元素──如:新的社交圈、新的愛人、新的經濟基礎、更加認識自己心的情感,以及更能照顧自己新的感受。構成新生活的要素既是經由訴說形成,也仰賴訴說維持。因此,一個由日常生活、失重、以及新生活所構成的「失重敘事」,它在一方面強調著個人如何經此經歷成長茁壯,從而更能調適孤獨、建立更自在的群我界線;而在另一方面,失重敘事卻也再次強調失重的情緒與孤獨的感受是個人的課題,無論如論,人們終究得要為自己的感受和經歷負責。
這兩者相加形成的結果是一個奠基在強調個人情感的新生活,著重在人們克服了孤獨與失落,在情感層面找到能自處的方式。我們可以對照著兩首歌的歌詞,來觀察這種「新生活」所具備的情感元素。江蕙的〈家後〉中,描述了一種進入婚姻後,逐步邁向暮年的新生活。它繞過婚姻中可能的摩擦(如陳玉梅訪談中失敗的「賢妻良母」們),指向一個婚姻終將面對的結局:死亡,
阮的一生獻乎恁兜
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
我會讓你先走
因為我會嘸甘
放你 為我目屎流
在這個新生活中,婚姻中的百感最終交集成一句「幸福是吵吵鬧鬧 」,並在這樣的敘事底下,串起青春到暮年、幼兒到長大。而這個對新生活的期許(也是回顧)是看淡人生,同時也是以此詮釋往後(即將發生)的人生。
另一首來自鄭宜農的〈591〉顯示出另一種關於「新生活」的圖像,它不是迎向異性戀婚姻,而意指的結局也並非老年夫妻面臨的離別。她的歌詞貼近「室友」關係,是人們(不見得只有兩個人)同住在一個處所的願景。細節涵蓋即將展開的新生活,她處理新生活中可能面臨的失重──情感困頓,並以「共同承擔」作為願景。而歌詞中繞過點則是這樣的生活究竟能共同承擔到什麼地步:
來到夏天 不然我們去附近的咖啡店
等太陽下山 還可以一起散步去公園
一條長路 說不完的話
殘忍的世界都變得不可怕
在下一次悲傷又來之前
相比起〈家後〉,〈591〉多了更多細緻描寫居住生活的細節並藉此側寫同居者的情感狀態,後者並沒有試圖以一種平淡的心態看淡生活中可能的意外,而是直面意外將會發生而我(作為妳的同居者)能與妳一同成面對。於是它發起邀請,邀約同一屋簷下的家人「陪我一起完成這不算大的心願/雖然可能有太多樓梯/在老去之前我們就稍微喘一點」,這指向一種共同生活並將彼此的感情交付與對方,相互支持的新生活。同樣的,相互依賴的情感既是對新生活的期許,也是新生活的前提。
在新生活飽含情感的描述中,我們似乎鮮少(也很難)將其他沒那麼充滿情緒和感動的瑣事放入其中。例如那些被〈家後〉看淡的「吵吵鬧鬧」,或者在〈591〉中將會一同承擔的「殘忍的世界」;甚至於進入新生活的人們所必然經歷的日常:那些壓抑的職場、可能仍舊不愉快的婚姻、沈悶的通勤和城市裡冗長的隊伍。這些難以引起情感共鳴的雜事,在關於新生活的文本中並無立足之處。但這原因並非新生活不切實際,恰恰是因為新生活如此地切中現實,才使得在新生活中投注情感顯得如此之重要(與必要)。所以,當人們費盡心力克服了失重、超越孤獨,以一己之力邁向一個更好的新生活時,這樣的故事情結塑造出一個又一個彼此不相容的窗格,每個故事圍繞在能引發情感共鳴的人事物上,無法引起感受的人事物難以進入其中。一方面成載著情感的新生活成為人們生活的重心,而在這個重心中,情感自處顯得愈發重要,無論是透過獨處來找到適應孤獨、調適重心,亦或是藉由反覆訴說新生活的獨特之處,好形成一個更為穩固的故事,使得新生活能成為消除孤獨的良藥。這兩者都再一次強調個人主觀感受──特別是透過孤獨凸顯出來,關於自我的感受──越發重要。
沈重的自我
在此,人們以情感來運轉新生活,而能成為情感共鳴和同理的事物才會納入人們新生活的視野之中。換言之,以情感驅動來建立新生活的人們,得要持續地賦予生活更多情感上的意義,才能維持一個不致於崩解的新生活。因此即便面對失重事件再次發生,人們仍會透過賦予失重事件情感上的重要性,來將失重事件納入既定的世界觀底下。然而,這一方面讓人們傾向從情感層面辨認這些意外,或選擇從情感上能接受、理解之處來辨別發生的事情。這隱含一個風險,亦即當人們不再有能力「賦予情感」時,這一套以建立在情感敘事之上的新生活便會陷入崩解的的危機。 此外,將新生活的一切賦予情感讓我們更有動力改善生活,但同時也讓我們愈發難以辨別情感以外的人事物,從而使得調整生活重心只圍繞在「情感生活」上,而難以納入情感生活以外的調整和規劃──而人們的生活總是受到許多情感難以掌控、甚至理解的事情。因此當意外和衝突無法被情感理解,或者人們失去情緒即無法在理解自身與它者的關係,從而陷入嚴重的孤獨感之中。
因此人們將會發現聚焦在「自我情感」之上,雖然讓人們得以著手改變自己、克服孤獨,卻也讓自我變得沈重無比;而一旦自我無法運作將會連帶失去克服孤獨感的能力,在這個意義底下,將獨處視為孤獨的解方,即意謂著將孤獨體現為個人情感上的議題,最後也將使個人遇到「自己」這個難以處理的瓶頸。而這些「可以敘說同時也仰賴敘說」的新生活,提高並排除了參與其中的可能性。由於「訴說孤獨感」,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學習、練習、甚至對話的事,誰講得出來而誰又有空講,這同樣是對孤獨感重要的提問。
▌書籍旅伴
§ 《寂寞不會》/橘子
§ 《賢妻良母失敗記》/陳玉梅
§《家後》/江蕙
§《591》/鄭宜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