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N.PoH 03| “外国势力”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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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的章节里,波普尔分别介绍了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者对“为什么不可能有对历史的预测”,和“我们的历史研究的对象应该是什么”两个问题的解答,而为了建立一个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者的整体信念、整体的研究\理论框架,接下来要面临的问题是“你们要怎么研究这些对象呢?”
一、我们是怎么理解一个历史\社会事件的?
本节对应书本的Ⅰ.8 直觉悟性。
小标题里的“”我们“应该指代的其实是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者们,但我觉得其实大部分接受了国内的历史教育的读者们都应该在这个范围里面,为什么?看看波普尔是怎么介绍他们的,再对比一下你自己所受到的历史教育给你灌输的那套东西,你应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总的来说,与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相反,(反自然主义者)认为,研究社会科学需要对一个现象的深入认识(在我们的语境里往往还要加上全面认识),从而整理\总结出这个事件的意义,然后对其定个性,从事件的性质上认识这个事件对历史发展的影响。
这种理解方法有三个层次:
- 要认识一个社会事件,需要分析参与这个事件中的各个集团,以及这些集团各自的目的或利益,以及他们拥有的力量。在这个层面的理解下,各个集团的行为会被理解为必须符合于他们的目的——要么是为了扩大他们实际的利益、要么是符合他们想象中的利益,在这个层次里最简单的一种说法就是搞二元对立——在我们这简直有太多例子了,比如所谓的外国势力就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对我们的伟大事业搞破坏。
- 第二个层次就走得更远一点了。第一个层次的理解方式,也许可以让我们用想象推测出具有一定的目的的事件发生的原因,但是我们更需要认识到的是这个事件的意义——这个事件对每个集团下的个人,这个集团,对其他的集团,对这个社会会有什么影响,是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者更想要知道的。所以这一层的理解方式需要从·一个整体的视角来理解一个事件——也就是说,一个事件的出现会让整体的其他事件都需要在这个事件之后获得重新的解释。在整体的视角下看一件事情,我们能总结出这件事对整体的影响,因而这件事的意义就是我们从这些总结出的影响中赋予它们的。用一个形象一点的比喻,就是一件事要放在一个整体的“语境”理解,在这个“语境”下,它对“语境”有什么影响,就是它的意义。这里举两个例子,第一个还是外国势力:或许曾经有过一个事件,我们分析之后发现其主要原因真的是外国势力的干扰,于是“外国势力”就被放进了一个语境里,在这个语境下,以后发生的所有难以解释的事件都可以被放到这个语境下理解,并获得一种重新的,看上去很有说服力的解释。于是那第一个受到外国势力干扰的事件的意义,就是作为以后所有在这个语境之下做分析的一个母体。而以后发生的各种事的意义,也可以被解释为“外国势力干扰”,所以在这个“外国势力”的整体下,这些事的意义就是更加巩固了这个整体的正确性;第二个例子是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上对一个历史事件的性质的定义,往往就是按照这个套路来的,比如五四运动的性质,就是在一个“资产阶级官僚、帝国主义势力······对抗爱国群众、无产阶级”的整体下,一场彰显后者的力量,并宣告后者走上革命舞台的事件(原谅我对历史教科书上的定义实在背不下来,不过这个意思你们懂就好)。
- 第三个层次就在第一个层次的“分析利益,找出目的”,第二个层次的“分析整体,找出意义”上又走了一步。第三个层次的理解是要“分析趋势,做出预测”。是的,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者反对用科学方法找恒定规律做预测,但不代表他们不做预测。他们做预测,是在已经分析出的各个整体中,再分析出在它们之间的一种客观的历史趋势。这种趋势可以推动某一类的事件出现得更多,而更多出现的这类事件又会巩固这种趋势。他们做的推测就是依靠这个“趋势——事件”的逻辑。比如说,还是外国势力的例子:这个“语境”作为一个整体被提出来之后,“外国势力因为害怕自己的利益受损而对抗我们”,就会成为一种趋势,于是就会有这样的逻辑:我们越强,对外国势力的利益损害就会越大,他们就越会来干扰我们。而只要这个逻辑的开头“我们越强”,成立,无论是你真的看到了还是有人让你这么想,往后面的逻辑你就可以自己理出来,于是你就做了一个预测:“外国势力一定会加大力度干扰我们”。另外,虽然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者认为各个社会或历史时期有着复杂的内在差异,重复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被总结出的的这种趋势是可以重复出现的。比如所有被共产党统治的地方都会把自己国家的历史解释为具有这样的一种倾向:“从原始社会,到奴隶制社会,到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最后要达到共产主义社会。”且不管这是不是权力之下的强行解释,单看他们给出的证据其实都挺合理的。所以在总结趋势的时候,就可以参照之前的历史中或别的地方的历史中所出现过的趋势,并总结出自己的趋势,然后做出预测。
所以,稍微总结一下,反自然主义的历史决定论者在理解历史事件的时候绝对不会只停留在第一个层面,即目的和因果的层面,当他们的理解方式上升的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他们就会开始使用一种整体的视角来理解:先是在当前时代的复杂结构的整体中分析出这个事件的意义,然后向之前的历史中寻找相似的结构,对之后的事件的发生做出类比性的预测。
但是这一套层次分明的理解体系走下来,其实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在这一小节的标题就写出来了——“直觉悟性”。也就是说,从第一个层次开始,从他们开始为事件的发生寻找原因开始,他们所做的这些事情,就以及完全脱离了这件事可以被经验到的实在的部分,从这以上,完全是人的想象力的领域。也就是说,从他们总结出原因开始,到再往上的找出整体、意义、趋势、预测,这些东西,实际上完全脱离了经验的部分,全部都基于人的想象——不管他们的论证过程多么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我们之前已经看到了,因为社会这个东西彻底的复杂性,每一个其它的事件被拿来当这一个理论的论据的时候我们都应该要想到这可能根本不适用;而且,把逻辑运用在这个层面上,用逻辑证明出一种整体、趋势的存在,然后分析出意义、趋势,是不恰当的。因为逻辑是人对可经验的现实世界的一套公理上的总结,但它对人的想象物作用力很弱,而恰恰是因为想象力,我们才能从现实世界中的各种事情中想象出它们之间的规律,发现那些公理,把它们总结成逻辑。一个人在他自己的生活里需要合逻辑:他不可能同时具有活着和死了两个状态(在正常的情况下,薛定谔那个暂且不在考虑内);但是“外国势力”,这个词语背后的所指代的东西完全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即使最初的时候这个词有着明确的对象(即使这样这个词也依旧是对一个群体的想象),但是当这个词成为了一个整体,成为了一个用来分析社会事件的意义的词,成为了一个蕴含在一种趋势中,可以据此做出预测的词之后,这个词就完全受制于人的想象力,它此时非常地像一团陶土,在人自由的想象力下被不断地塑形。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说:“’外国势力‘存在,但同时他们也不存在”。人的想象力事实上统御着逻辑,所以在先有想象力的制约之下,每一边的说法都是可以合逻辑的:你可以搬出一堆事实证明外国势力一定存在,他们有多居心叵测,谋划着对我们施加伤害,这么说来,外国势力存在是正确的;你也可以搬出一堆政治思想家的理论,说明对于一个威权国家,树立一个不存在的对手以转移矛盾的必要性,这样看来,说外国势力不存在也是对的。这里我们又一次遇到了我们的老朋友:二律背反。当我们在谈及一个涉及想象力的话题的时候,我们下的任何判断,可以是对的,也可以是错的。为什么会这样?这背后恰恰是因为:人的想象力是自由的。
于是,我又讲了一遍康德对于人的理性(就是这里说的想象力)的构建。
那么还会有一个与每一个人更有关系的问题?既然可以都对都错,那我应该选哪个去相信呢?
康德其实没怎么说这个问题,但是他有隐秘地表达过,所以对”怎么选“这个问题的回答,其实是我看别人(翻转电台的李老师)总结出来的:
- 你要选那个在最大程度上告诉你:”这是想象出来的东西“的一方。只要你涉及的东西是有关人的话题,不是完全的物质科学的时候,你就必定要用到你的想象力来做构建。而想象出来的东西就一定会遇到二律背反,一定可以对也可以错。这个时候如果向你宣传一个想象力构建出的体系的人极力地鼓吹他构建的这东西是实际存在而且正确的,那他就实质上破坏了你自己的想象力。所以这类鼓吹者,就算他们不明说,就是冲着你的想象力来的,就是为了禁锢你的想象力,从而达到一个目的,什么目的,这就是我在第二点要说的——
- 你要选那个允许你自由想象的一方。鼓吹着想象之物实际存在且正确的人,实际上就是为了禁锢你的自由想象,让你再也难以想象出除了这之外的其他的构建。须知,任何理性人的想象力都是绝对自由的。康德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里雄辩地从逻辑上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任何人都不应该放弃这自由——你也不可能放弃。任何其他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教唆你放弃这自由——这就应该是一种不合法的行为。
- 你要选那个用象征、类比的方法进行想象的一方,而不是教条地想象的一方。这说得很抽象但并不难理解。我先举个例子说说什么是象征的想象、什么是教条的想象:在理解社会的组成时我们往往会把社会比作一个人的身体,象征的想象是这样的:细胞内有着各种器官在做着不同的事情,这可以理解成人在社会中的分工,也可以理解成每个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让整体变得好;大脑占用了最多的资源控制着人的动作,可以理解为人民需要一个统治者来为他们做决定,但是同时人民需要付出很多;也可以理解为人民自愿把资源给政府,为的是达成他们的团结以面对更大的挑战。那什么是教条的想象呢?是这种说辞:”大脑就是政府,血管就是马路,免疫系统就像揪出人民中的坏人的警察机构一样。所以整个身体最重要的是大脑,免疫系统必不可少······ 其实到这里你应该可以看出,为什么要接受象征的想象,其实还是因为这种想象是自由的,这种象征想象的自由性可以让接受这种想象的人在这之下有事可做。你可以想象大脑无情地掠夺你的资源而你只能接受,你也可以想象自己可以主动断开给大脑的资源输送。而要是在教条的想象中你发现你的地位根本不在这一套想象的体系中,比如你发现你根本不是大脑的细胞,不是免疫系统的细胞——那你就没事干了,乖乖接受大脑的控制和免疫系统的监查吧。所以一个简单辨别什么是教条想象什么是象征想象的方法就是:看他把这种想象出来的东西和这种东西与一个实际事件的关系说得彻不彻底。如果他说得非常彻底,完全不留给你自己想象的空间,那就是教条的想象,反之就是象征的想象。(!!!后面的部分有较硬核哲学内容,没兴趣的读者可以直接看下一段)在康德自己的论述里,为什么要选择象征的想象的原因,是因为想象其实是把两个实际存在的东西(比如身体和社会)在想象上寻找出他们之间的相似处,并借此理解其中的一个东西(比如借身体来理解社会)。但是我们都能知道身体和社会的最根本的运行规律根本不会是同样的东西(这个根本的运行逻辑,康德给它起名为“物自体”,而在康德那里,物自体是人绝对不可能认识到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需要想象力)。根本的规律都不一样,而把一个东西的现象教条地完全套到另一个上面去,这就一定会出事。什么事?一方面是人做事的自由被禁锢;另一方面是我们可能就会同时搞错我们对这两个东西的理解。
- 你要选那个“想象是为了联系起现实世界中的各个独立的事件,并能以此让你有事可做”的一方。其实“外国势力”这个想象是做到了“联系起现实世界中的各个独立的事件”这一点的,不然这个词怎么会这么经久不衰,常用常新。但是它没有做到第二点,因为他只是对一个群体的一种想象上的共性的判断——而我相信大部分做这个判断的人都没有实际接触过哪怕一个“外国势力”。“外国势力”的这个想象实际上唯一让你做的事就是当面临一件事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外国势力”参与,甚至有时都不用你亲自判断。判断完了,你就没事可干了。而一个正面的例子是科学家们在研究阴极射线时通过实验和计算想象出一种应该带负电,带电量为e,质量非常小的粒子——他们把这东西叫”电子“,然后在这个想象上建立了一整套物理学中电学的原理,做成了各种各样的电装置。(作为一个学电气的学生在这里居然举不出更多的例子实在是惭愧)
坦白地说,”外国势力“这个想象在上面四点其实一个都没有达到,但是在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这样的想象只会少不会多。所以哪怕你还觉得自己是有一丝丝自由的,你就应该拒绝这种东西。去选择自由地想象、自由地做事。或者反过来,你就选择完全地接受,不做任何事。中间的选项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即承认想象的自由,又不接受做事的自由、什么也不做。自由地想象和自由地做事必定是共同成立的,为了满足怠惰各取其一,只能说明这个人的虚伪。
因为这一章读起来让我直接能联想到康德的那套东西,所以在这里我就稍微地把康德给介绍了一下,也就变得有点长。所以恭喜能读到这里的朋友,然后希望你能开始去认清各种各样的想象,并能自由地去做事,任何事,只要你是在传递出你自己的想象的,我都会为你使劲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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