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漢語與粵語學習筆記4:蟹攝
攝是個大攝,一共九個韻部十九個韻,全是韻尾爲-i。同樣地,蟹攝全部爲陰聲韻,僅有平上去三聲。
蟹攝所有韻目如下,各家對主元音的擬音不盡相同,但等呼倒是都很有規律;總體來說,蟹攝的元音都比較低,看上去和支韻剛好分佈在元音圖的上下兩側:
咍韻一等-開口/əi/:平=咍,上=海,去=代
灰韻一等-合口/uoi/:平=灰,上=賄,去=隊
泰韻一等-開口/ɑi/,合口/ʷɑi/:去=泰
皆韻二等-開口/ɯæi/,合口/ʷɯæi/:平=皆,上=駭,去=怪
佳韻二等-開口/ɯæ/,合口/ʷɯæ/:平=佳,上=蟹,去=卦
夬韻二等-開口/ɯai/,合口/ʷɯai/:去=夬
祭韻三等-開口/ɯiɛi/或/iɛi/,合口/ʷɯiei/或/ʷiɛi/:去=祭
廢韻三等-開口/iɐi/,合口/ʷiɐi/:去=廢
齊韻四等-開口/ei/,合口/ʷei/:平=齊,上=薺,去=霽
咍泰韻一等開口:爲什麼放在一起講是因爲這兩個韻合併得很嚴重,尤其在官話方言。這種合併趨勢甚至在唐初就已經存在,那時《切韻》都還在呢(所以這書如果只收錄了洛陽音的話就……),王力先生就直接說「咍泰韻」而不是分列,普通話除了「大」等個別字之外,基本上全是ai。粵語這兩個韻時同時不同,多數情況下咍韻讀-oi而泰韻讀-aai,比如在來母和疑母上分得清楚(來loi4 vs 癩laai6,礙ngoi6 vs 艾ngaai6),而在端母上同時合併爲-aai(戴daai3 vs 帶daai3),在見母上同時合併爲-oi(改goi2 vs 蓋goi3),甚至有泰韻讀-oi的情況下咍韻個別字讀-aai(猜caai1 vs 蔡coi3),所以可以有兩個假設:第一個是兩個韻部分保留,第二個是兩個韻早已合流,目前又不同程度地分化。但大方向上兩個韻在現今粵語中的分佈確有偏差,這分化又沒什麼規律,一般認爲粵語部分保留了咍泰。除卻粵語,吳、湘、閩、贛、客、淮官、晉、平等等都多多少少保留了一些區別。
灰泰韻一等合口:基本讀作-eoi,如最zeoi3、蛻teoi3,基本上蟹攝的合口都容易變成-eoi,同時後面的止攝合口也會變成-eoi,這種音變在元代《中原音韻》也有反映,止攝合口和蟹攝合口合成爲「齊微韻」。之前提過,在大約19-20世紀廣州粵語的魚虞韻裂化產生了-eoi韻,從而和蟹攝、止攝合口相混,我見到有人說這是「虞入支微」,挺有趣的,因爲在很多官話、贛語、吳語、湘語、閩北語中有個現象叫「支微入虞」,指的是止攝、蟹攝合口字的韻母變成-y,從而和魚虞相混,例如蘇州鱖tɕy=鬼tɕy=居tɕy。粵語和普通話都沒有這個音變,這個音變在《中原音韻》成書之前可能就開始了(晚唐西北方音),反映出早期粵語和北京官話先祖聯繫還是比較緊密的。
額外提出來的是幫組(b、p 、m、f等脣音)和見組(g、k、h等喉音)。見系的音變向來慢人一步,粵語的介音都丟得差不多了就是靠着見組死守着幾個-w-不放(但懶音已經開始攻陷這最後的堡壘,譬如講=廣=gong2)。而在這裏見組卻跑得快過香港記者,曉、匣、影三個喉音全部跑到-ui上,恢=回=煨=-ui。其他聲母上很混亂,一會讀-ai一會讀-oi一會讀-aai的。
幫組音變向來快人一步,所以在一等字裏,幫組無論開合口都是-ui,例如泰韻貝bui3與灰韻杯bui1。爲什麼這裏是音變快人一步,因爲粵語蟹攝一等的變化就是元音高化,可以自己感受下,從-ai,到-oi,再到-ui,舌後部其實是越發提高並接近硬齶的。另外就是有一些跑得比廣州粵語快的語言,例如我的母語東莞話,一等韻所有的-oi都已經統統高化到-ui甚至-i,例如「海」莞城讀fi,水鄉有些地方讀fui,但我家那附近讀的卻是保留爲低元音的fai,所以東莞粵語的見組字在咍泰韻有-oi/-aai、-ui/-aai、-i/-aai、-ai/-aai等多種對立模式,在丁點大的地方就能見到前後跨度快一千年的不同語音層次在生存,漢語的語言多樣性可見一斑。
元音高化亦普遍存在於各種語言之中,例如英語的「元音大推移」,在歌韻處亦提及,目前認爲動力來源於高元音發音更爲清晰明辨,適應越發加快的語速,類似於父母教小孩說話時,會不自主地提高聲調,順帶嘴一句,這種專用於小孩子母語學習的說話模式,不論是提高聲調,還是疊詞(吃飯飯、玩車車之類)可能不僅是個行爲習慣,目前對這方面的研究挺火的。
佳皆夬韻二等:這三個韻的開合口韻母都合併成-aai,不過合口字保留了介音-w-。能分這三個韻的方言不多,吳、閩及湘語部分區分。但是我之前在知乎上看到一篇文章《桂林市桂北平話分佈及語音概況》,裏面記錄的桂北平話存古程度簡直誇張。看來要找隋唐古風,還是要去湘南、粵北、桂東三省交界的老農民才行~
普通話在蟹攝二等重韻裏出了幾個挺有意思的字,讓普通話除了「佳」和「皆」之外看起來更多對立,一個是「尷尬」,現音「gān gà」,按普通話音變應該變成「jiān jiè」,但這個詞本由吳語區傳入,結果吳語發音也被扶正,成爲了普通話裏見係二等不顎化的少數,不過後者目前亦被收錄爲異讀,另一個同樣命運的字是「癌」,本是「yán」,但爲了和「炎症」區分,標準讀音就變成了「ái」,當然臺灣國語裏到現在讀如「炎」也是沒錯的,還有一個字就是「崖」,普通話標準裏不允許韻頭韻腹相同,於是讀作yá,而臺灣國語則沒有這個規定,所以到現在都讀成yái。
三四等開口:粵語的蟹攝三四等開口字混合,全讀作-ai,也就是所謂的短a,用國際音標標識爲/ɐ/,所以韻母祭=西=-ai,能區分的方言除了老熟人閩語(汕頭祭-i,西-ai)之外,客家話也有不少點能區分(廣東信宜祭-ei,西-i),甚至乎鄉下粵語都比省城厲害(封開祭-ei,西-ɐi)。粵語長短元音對立在蟹攝第一次顯露真容(在假攝和果攝出鏡的只有長元音/a/):二等爲/a/而三四等爲/ɐ/。我在之前的文章裏把粵語裏的/a/寫成了/a:/,這個可能是錯誤的,粵語長短a目前認爲是音值上的區分而不是真正音節長度上的區分。/ɐ/的發音相當難以捉摸,是外地人學粵語暴露口音的重災區(這個詞帶貶義,所以我覺得不妥當,但一時又不知道用什麼詞更好……),經常會被/ɛ/或者/a/甚至/ɑ/代替;而在聽覺上,我找了一些官話區的同學測試,基本上-ai和-aai聽得出區別(世 vs 曬),但-ai和-ei聽不出區別(世 vs 四),所以這是聽覺&發音上的雙重混淆。
三四等合口的變化亦十分簡單:幫組三等合口字必須聲母變f-,祖傳藝能別想跑,但由於這樣相當於聲母和介音混在了一起,韻腹韻尾反而逃過一劫,得以以低元音的姿態保存至今,因此在幫組上蟹攝合口一/三四等有別:韻母廢-ai≠背-ui,而普通話則混淆成-ei,但可以靠聲母辨別,當然這也算不上什麼很厲害的存古,大部分方言都能分。見組喉牙音變-wai,體現出喉牙音作爲保守派的特點。
廣州粵語在蟹攝的變化就到此爲止,那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我想不難忽視的,就是「泰夬祭廢」四個韻裏,只有去聲,這個很特別,那原因可能是什麼呢?我們先看「中間小謝又清發」的那位謝朓寫的《芳樹》,再附上粵語的押腳:
早翫華池陰,復影滄洲枻jai6。椅柅芳若斯,葳蕤紛可結git8。
霜下桂枝銷,怨與飛蓬折zit8。不廁玉盤滋,誰憐終委絕zyut9。
雖然粵語一點也不押韻,但好歹我們能看出來這首詩應該押的是韻尾爲-t的入聲字,然而那個「枻」字是怎麼回事?再擴大一下,如果聲旁爲「世」的字讀音應該相近,那爲什麼「泄sit8」是入聲字,而「世sai3」自己卻不是?「枻」和「世」都屬於「祭」韻,進而很快地音韻學家就發現「泰夬祭廢」四個韻的字在唐朝前經常和入聲字通押,入聲在古代被當作一個獨立的聲調,而這四個韻剛好也只有一個聲調。
於是一個推論就很快有了結果:「泰夬祭廢」這四個韻在唐朝前(目前甚至有人認爲唐朝後在某些地方也持續)其實是個入聲字,但在韻書成書的年代,作者的口音裏已經變成了開音節。於是乎這四個字就有了個特殊的名字:次入韻,表示他們因入聲而獨立成韻,在韻書的年代卻失去了原來入聲的塞音結尾。次入韻的痕跡在所有的漢語方言裏都不存在。事實上次入韻的事情遠不止那麼簡單,既然這四個韻在唐朝前是入聲,那爲什麼統一全部變作去聲而不是像後來入聲舒化那樣,派入其他幾個聲調或者獨立成調?所以次入韻肯定不但和入聲有關,同時也應該和去聲有關。
這時先找個去聲字「對」,灰韻,所以不是次入聲的字。
日本和韓國之間有個「對馬島」,這個島是日本列島和朝鮮半島之間重要的貿易中轉站,所以很早就在漢籍裏得到記錄。《魏志 倭人傳》:「……始度一海千餘里、至對馬國……」。這裏討論有兩個前提:陳壽寫書那個年代日本還沒有大規模引進漢文化,日本一方沒有取漢化地名的可能性;而陳壽在倭人傳裏通篇都是用音譯名,沒可能單獨對對馬島采意譯的方法。所以「對馬」一詞,理應就是當時對馬島地名發音的音譯。
那問題來了,「對馬」這個地名在日語裏念「つしま」tsushima,後面那個「shima」可不是作「島」解,因爲對馬島以「對馬國」之名出現的時候也唸作tsuhima-kuni,即使往上推到上古日語,「つしま」也就唸作「tushima」之類的發音。所以就得解釋,「對馬」這兩個非入聲的漢字,是怎麼被陳壽(或者他之前的中國人)用來對譯三音節的「tushima」?所以只能兩個解釋,要「對」字唸作「tushi」之類的發音,要麼「馬」唸作「shima」之類的發音。
當然這只是一個例子。後面有很多很多的材料加進來,指明第一種解釋是正確的,「對」字在陳壽那個年代,念的是「tus」一樣的發音。再擴大一點,就是去聲這個聲調在三國西晉那個年代,依然表現爲一個輔音韻尾-s。
這個結論是挺嚇人的,畢竟在現代人固有觀念裏,一個漢字只有一個音節,但大人,時代變了,上古漢語的構擬基本上都是而複輔音假說爲主流了,甚至在三國~南北朝這段上古-中古轉變時期,這種輔音韻尾和複輔音可能一直存在。但我不懂上古漢語,瞭解就大概那麼多。
回到「次入聲」,既然這個聲調同時具有入聲和去聲的特點,那構擬的時候就很簡單了,兩個合併一下,變成-ds。
蛇王那麼久終於寫完了,附一個我自己做的變化表,加粗字表示不規則音變而且只有很少字,後面寫止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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