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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香港记忆碎片

bryan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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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 9月 29 日,我在难以名状的郁闷之情下,写下这篇文章。将近 5 年过去,今时今日的心情,比之当年更加难过,愤怒、绝望和无奈是主旋律,而且也绝不会再写下这样的东西了。当时写,是因为似乎还有沟通的可能(不过那时在豆瓣发出没多久就已经被删了);现在,必然被扣上某种帽子,甚至是铁拳当头砸下来。

这两天突然想到中东的巴以冲突,难道我们也要走入那个螺旋吗?75 年前的兄弟相残,还不够吗?当然,现在无数人不把香港看做兄弟,而是视为儿孙,殊不知自己其实还是奴隶,或者,韭菜。

在 Matters 发出来,不知道它能否 matters,但仍能作为我的一份可查的文字记忆,如此而已。

※    ※    ※    ※    ※    ※    ※    ※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的男同学中间流传着一种神秘的传说:有一个电视频道,到深夜十二点之后,会播放打黑拳的实况录像,两边都是签了生死状的,打死人不偿命,胜利者能赢好多好多钱,而且有很多人下注赌输赢,李连杰也总参加,还总赢,但也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可惜那时候实在太小,又是独生子,一到9点就被不情愿地赶上床,从来没能等到12点。

有一次回老家,陪亲戚去镇上办事。上午十点来种,太阳升到半空,明晃晃地。小镇只有一条街,我在路上瞎晃。在喧闹中透着落寞的惨白阳光中,我突然发现路边有一间屋子,门口挂着黑绿色的棉帘子,没有完全挂严实,露着一条缝,传出乒乒乓乓、呼呼哈哈的声音。门边贴着一张纸,上面有两行字。第一行:录像厅。第二行:射雕英雄传。

儿童天生就对异响好奇,所以我不知怎的就进到了屋里。屋子前面放着一台电视,里面几个蒙古服饰的人正在交谈,不一会儿就打上一阵,打到热闹处,也是人们看得入迷处,突然出现片花:一声凄厉的雕鸣,黄日华和翁美玲摆出一副夫唱妇随的姿势,然后跳出金庸那颇富侠气的几个字:华山论剑;同时还有凌厉的音乐。看门的,这时候也清醒过来,开始跟大家收门票了。

我在屋里大概也没有待多久,也许就十来分钟的样子,就被亲戚叫走了。可是那些人的蒙古装扮,还有那声雕鸣,伴随着“射雕英雄传”、“华山论剑”、“铁血丹心”这些令男孩子热血沸腾的名字,一直无法忘记。我更知道了,什么叫香港武打片。

上了初中以后,搬了家,还装了有线电视。当时的有线频道比以前算是多了不少,除了6、7个中央、河北以及石家庄的几个无线频道之外,能够看到北京卫视等一些上星的卫视,特别是还有石家庄当时几个本地有线频道,我日思夜想的美梦终于成了真。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那时的影视类精神食粮,仅限于不知道翻来覆去翻录了多少遍的录像带,没有 vcd,谈不上 dvd,更不要说互联网。一台录像机,当时要好几千块。父母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也就几百块钱。

有线电视,由于本身特殊的渠道,经常播放港台地区各种警匪枪战武打爱情鬼怪电影、电视剧。以前在班里,有路子的孩子们总是绘声绘色满脸优越感地讲他们昨晚看了什么最新的周润发、刘德华。我只有一边偷偷听着的份儿。现在好了,只要作业做完了,我就有机会看上一阵子这些稀奇古怪稀里糊涂总要把各种东西打得稀巴烂的“糟粕”。穿着清朝服饰,两手伸在前面,一跳一跳前进的僵尸,是我最感兴趣的角色。

慢慢地,我也认识了当时正值盛年的周润发、刘德华、张学友、曾志伟、温兆伦、郑少秋、周慧敏、王祖贤、关之琳。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电视又多了一个频道:凤凰卫视中文台。片花中,两只凤凰幻化成台标,伴随一个金属质感的嗓音:“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

比起本地有线频道,这个年轻的电视台节目源更多,不光是电影,还有动画片,记忆深刻的有《忍者乱太郎》。

当时家里的电视还是老式的牡丹18寸“大彩电”,没有遥控器,只能固定八个频道。一开始,频道少还好说,后来加了有线,频道多了之后,要想看到一些台,只能打开右上角的一个小门,手工转动调谐按钮,找到那个台。为了安全起见,我专门给凤凰卫视保留了一个频道。因为此前它的信号曾经消失了一段时间,让我沮丧了好一阵子。

凤凰卫视更难得的是可以看到一些台湾的综艺节目。那时的娱乐主持人老大还是胡瓜,不看节目,这个名字就先吸引了我:“一个正经的电视主持人,怎么能叫这么没六的名字?”胡瓜和高怡平主持的《非常男女》,就是一档电视相亲节目,要算是《非诚勿扰》的老前辈了吧。胡瓜说人话的风格,在字正腔圆的大陆主持人中间,绝对是受人欢迎的“异类”了。我也绝对没有想到,还能有支持人比他更能玩儿,让观众看得更 high。

大学毕业刚刚工作时,我在广东中山。每个周六下午六点,我都会和当时的同事在出租屋里,每人搬一个圆凳,或者蓝色的塑料椅,坐在18寸老电视前,等着《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准时开始。没错,就是吴宗宪,他比胡瓜更进一步,现场反应更加灵敏,按相声的行话来说,“现挂”能力超强。当然,还认识了大 S 和小 S。

(那时的房租真便宜,一套三室两厅两卫,房租850,小区环境也不错,从阳台望出去,外面葱绿的小山上曾经看到过彩虹。)

转眼间十来年已经过去了,然而凤凰卫视一直在我身边陪伴。从周二到周六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上的凤凰卫视 APP,插上耳机,收看、收听昨晚的《锵锵三人行》,窦文涛、徐子东、梁文道、马未都、竹幼婷、马家辉,甚至还有共和国的前文化部部长王蒙,他们陪着我刷牙、洗脸、热面包、吃早餐。一集看完,我也就该开工了。所以每到周日和周一早上,我多少都会有些失魂落魄。

提起翁美玲,就想起一个中学同学。他说小时候曾经特别喜欢翁美玲,可惜1985年翁美玲香消玉殒。初中,他又迷上了陈百强,然后,1993年,你知道的。高中的时候,Beyond的磁带(没错,那时候都听磁带)他每盘必买,然后,还是1993年,就没有然后了……

张国荣的影迷们,请不要恨他……

不过,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确实是香港流行音乐和电影的黄金年代,也是盛极而衰的十年。对此,一个香港人印证了我的说法。

这个香港人现在在北京做唱片公司,他的名片我已经找不到了。认识他,是在一个有些奇怪的饭局上。在座的以互联网老将新兵为主,其中一位曾与数字公司流氓周深交,另一位是后来颇有影响力的架构师、技术大牛。但这个局的走向,却颇有些官场之感——白酒红酒,打圈轮转,交杯换盏,十分不像技术人的饭局。

为了消除心中的不适和尴尬情绪,我就跟身边这位唱片公司老板聊了起来。

他说:那一年,他曾是香港文汇报的记者,开天窗的事情,他是参与者之一。

他说:75减一清场之后,香港各界发起黄雀行动,营救广场学生头头,他也是参与者之一。

他说:真的把那些学生偷偷弄过去了,住在一个地方,过了几天,他很想给这些学生几记耳光,因为这几位竟然觉得闷,想出去逛街。

他说:现在想起来,他觉得当时清场的做法是对的,因为如果没有大陆的稳定,香港也不会有今天的发展。(我:……)

他说:香港能够发展到今天,确实要感谢大陆。就拿几个文化界的名人来说,倪匡、黄霑,他们都是因为当年在大陆生活、甚至生存不下去,才会去到香港避难。也正因为大陆过去那些年的情况,香港才能集中那么多、那么好的资源。

他说:如今,大陆的经济发展起来了,这么大的市场,香港的优势也就越来越不明显了;所以,他也要到大陆的市场来寻找更多新机会。

听他说完这些,我颇有些无语和不知所措,想一想,又总觉得这些话里的逻辑有些矛盾,本来想找他再聊聊。但身为基督徒的他已经转过头去,跟那个互联网老兵兼佛教徒争论起释迦摩尼和耶稣的话题了。

如果今天还能碰到他,我想问问他:“对昨晚的清场,你怎么看?”

2000年2月-5月,我在深圳一家做电子词典的公司实习,住在上步南路附近。我有一个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到了晚上,我都会像条狗一样,两条腿就是我的鼻子,把周围2、3公里内走一遍。

那个地方,往北走5分钟,就是深南大道,道路宽阔,路两边高楼大厦,气派无比。沿深南大道往东走几分钟就是深圳证券交易所,门口有一只大铜牛。对了,我当时有个很深的印象,在深南大道上行走的年轻女子,大都青春靓丽,美艳光彩,平均水平相当高。

从上步南路住处往南走五分钟,过一个天桥,下面是滨河大道,下了天桥,面前就是深港界——高高的铁丝电网,每隔百十来米,就有一个岗楼。到了晚上,岗楼里面灯火通明,远处就能看见白墙,偶尔还能有带着大檐帽的身影闪过。

电网那边,是深圳河。在电网这边看不到河的另一侧,但在我们的办公室里,那边似乎是一些渔村。我刚刚看到时,还有些疑惑:这哪里是艾敬唱的“花花世界”?明明是打渔人家嘛。

刚去百度地图的街景看了下,发现以前高高的铁丝网和岗楼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圳关外工业区常见的白瓷砖墙和铁栅栏组合,那些白瓷砖都是不到10厘米见方,栅栏也不高,两米左右,想翻过去大约是很容易的事情。只不过就算翻过去了,你面前还会有一层不到两米高的铁丝网。

有一块白墙,上面的白瓷砖被人抠下来35块,露出底下的黑色,像伤口一样,构成了一个英文单词“SICK”。

2012年8月,我终于有机会踏上了香港的土地,在那里停留了不到两天的时间。

由于要过夜,在booking.com 上选了半天,最后确定了一家“澳大利亚旅社”,坐落在: 九龙尖沙咀弥敦道36-44号重庆大厦D座16字楼D7室。

对,是重庆大厦,选择这里有四个原因:

  1. 紧挨地铁,交通方便;
  2. 在尖沙咀,中心区,尤其对面的国际广场。我在网上预订了上面 IMAX 影院的《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因为当时觉得这个讽刺群众运动、反对暴政的影片不可能在大陆放映,所以必须要在香港看,不能错过。
  3. 体验下王家卫电影中的生活。
  4. 最后一个原因很简单,也很重要:便宜。多便宜?人民币300多块。

住过之后感受如何?

这是印度人在重庆大厦里面开的旅社,房间里面确实很干净,确实有 WIFI,但也确实很小,有多小?房间3-4平米,洗手间也就1平米。虽然干净,但是有一个窗户通向大厦天井,印度厨师炸鱼的味道不请自来,而且来了就不想走。


一位印度同学帮我把行李拎进房间,跟我介绍各种设备,还指指走廊里面的饮水机、纸杯和一袋袋的“雀巢1+2”:

“Free Coffee!”

我看了一眼,装出略带惊喜的表情点点头。扭过头来,印度同学的手已经伸到我鼻子前面了:

“Dips!”

之前买八达通剩了一些硬币,放了几块到他手里。

“More!”

手还没撤,脑袋像弹簧摇头公仔一样晃了几下。好吧,索性一股脑把剩下的硬币都给了他。

“You have a nice day! ”

……

不过,第二天退房之后,我在地铁里发现:iPad 落在了房间的安全柜里面。赶紧往回赶,跟前台的印度同学说明情况,他带我去房间里找,竟然还在!说实话,我还是有些吃惊的。

总之,如果你想体验生活,还是可以体验一下。如果你是单身年轻女性,或是来香港度假的情侣,我还是不建议来这里住了。它的电梯,它一楼的商铺,我在路过时,基本上不跟他们有目光接触。

吃饭,就不再提了,很久没有吃到那么精细的食物,只是想说:“美食天堂”这个说法真不是盖的!BTW:自己肚子怎么那么小……

购物,就不再提了,从没见过那么多想拥有的商品。真心觉得:“购物天堂”这个说法真不是盖的!BTW:自己怎么挣得那么少……

那天晚上,从影院睡了好几觉出来之后,已经快十二点了,本来就有些清醒,一想上去还要当人肉抽油烟机,就怕了。还是像条狗一样,把方圆转一转吧,转累了,上去沾枕头就着,他就是炸鲸鱼,炸臭豆腐,我也不在乎了。于是乎,沿着弥顿道向北,走起!

不认识路,也没开国际数据漫游,我完全是照着一个大概的方向瞎走,东绕西绕竟然饶到了星光大道上。在那里,曾经活跃于内地无数有线电视频道的明星们,都留下他们的手印:刘德华、李连杰、曾志伟……

哦,还有我最喜欢的麦兜,当然要给它留影。

走着走着,走到一处街心公园,当时已是快深夜两点了,我拎着一罐啤酒,正四处看风景。几十米开外,出现两个“阿 Sir”,他们也在打量我,是不是在怀疑:“咁晚咗,呢小子喺呢度做乜?”不过也就是看了两眼而已,他们还是没有过来查我的身份证,我也就继续迈腿往前走了。

腿是迈开了,可是嘴没管住。不光有啤酒,我终于在一个街角要了一堆牛杂之类的煮物,过了一次嘴瘾,也了了一桩心愿。

第二天,我又跑到铜锣湾的诚品书店扫荡了一圈,最大的感受是:老天,怎么这么多人?不光铜锣湾人多,书店里也是乌秧乌秧,跟菜市场似的,可今天明明不是周末是周二啊!

当然,我也走了一下中环。

一直以来,我对香港市民充满敬意,如果把一个国家比作一个人的话,我觉得他们称得上是中国这个人的良心。一到每年的75减一那个日子,数以万计的香港市民、学生都会静坐、纪念,还有每年七一,无数香港人走上街头,为了自己的正当权益发出声音,让世人听到、看到,让大家知道: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香港人,我不会遗忘过去,我也愿意发出声音、做出行动,为了香港的将来,为了中国的将来,为了我的下一代的将来。

昨天晚上,中环再次成为除了大陆媒体之外的华语地区广泛关注的地方,好像穿越回二十五年前。

这一次,事态接下来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出现什么样的结局,我心里真没底。我只是希望,如果再去香港,鸭寮街、旺角和湾仔的二楼书店,还有油麻地、皇后大道东,这些地方还都没有因为城管而消失。

我喜欢看电影,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不想看说外语的片子,因为那不是你的母语,很多文化中的精妙之处,你不能理解。而大陆这些年的电影,看了片名和海报,就没兴趣了,连剧情介绍都直接略过。这种心态下,香港电影就成了首选。

可惜,这些年,很多香港电影人像那个唱片公司老板一样,来大陆淘金,也整出不少合拍片,可在我看来,大部分都是应市场前景之作,以捞钱为主要目的,连诚意都谈不上,更不要说质量了。所以只好翻故纸堆,找以前的老电影看,比如《枪火》,比如《黑社会》。

然而去年还是有一部《僵尸》,让我心中感怀。其中讲述了一个过气的僵尸片演员的遭遇,我就不剧透了。但不管怎样,你把他看做鬼片也好,看做悬疑片也行,看做怀旧片也罢,在森森鬼气中,你总可以找到那种浓浓的人(情)味。正像港片里的经典桥段:

“做人嘛,快乐最重要啦~要不,我煮碗面给你吃?”

不过,这电影绝对不可能在大陆的影院看到就是。

我希望,将来,香港还是能拍出这样的电影,还是有影院能够放出来让我们看。

昨晚坐在公交车上刷朋友圈,刷Twitter,看到以往的东方之珠现在发生的事情,突然就有冲动,想记录下这些关于香港的记忆碎片。

因为,我怕,再不记下来,将来就忘了。

以前想着:自己忘了就忘了吧,一个人忘了不怕,反正香港还在那里;但现在不这么想了,我怕香港不再是以前的香港。所以,我要赶紧记下来我的香港。

香港,不只是我的香港,也不只是香港人的香港,她是中国人的香港,更是世界的香港。

香港,是我的香港,也是你的 Hong 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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