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个北京人
那一年,从老家的县城,每天有一班长途火车可以直达北京,耗时22小时。它有7节硬卧车厢,每节车厢66个铺位,但只有三张卧铺票可以分配给我们县。遇到返校高峰时,通常要靠父母给认识的亲戚朋友各种打电话走关系,才能求获一张卧铺票。任何不想靠关系的个人奋斗(通宵排票),只会让你理解自己有多渺小。
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车,就睡上了这一趟列车,途径18个站,目的地是终点站——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时间是18年前。毫无疑问,票是在拜托了亲戚的亲戚才买到的。而且还是多付钱从一个更远的上车站买到的。
在那之后,我便无数次搭乘这趟往返北京和温州之间的列车。在其他人都转投飞机或者是动车怀抱的时候,我依然是这趟“老”“慢”车的忠实乘客。倒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热爱乘坐它的体验,只是因为它是对我来说“最方便”的选择。不需要转车,也不需要麻烦任何人接送我去省会城市的车站或者机场。只要能忍受坐20多个小时,我甚至不需要求人买票。比起求靠和麻烦他人,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来交换。反正,我总是会等来车上广播里传来的:“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北京是我们的首都,它有着悠久的……”
想起初到北京,剧烈的不适应让我丢盔弃甲,只想落荒而逃。九月刚开学,紧接着的十一长假,我只想回家。同学们忙着安排看升旗和周边游,我一天接一天地去学校东门外的火车票零售点排回家的火车票。我记得排到第五天还是连坐票都买不到的时候,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都擦在了暗恋的一个男生的球衣上。心里虽然伤心,但还是因为抱到了喜欢的男生而美滋滋了几秒。到11月的时候,我已经被北京的干燥和凌冽折磨到没脾气,不断飙高的体重和圆润的脸型也显示着我对这座城市的妥协。我们被拉着去海淀区派出所办理户口迁入学校集体户口,重新办理身份证。我的体重巅峰就这样被记录下来并一路随行。
难以判断,我始终未曾爱上北京,是不是因为往返的火车总是过分艰难。
南下回家之路,我从前写过:
在离家万里的城市,没日没夜抗过了考试周,来不及放纵就日夜兼程奔回家。那时候还没有高铁,从北京到我家县城最快的火车要20多个小时。在学校集体订票只有坐票,想自己额外买卧铺的结果就是分分钟没票。于是春运高峰的20个小时硬座简直就是一场噩梦。那一年北京的地铁仅有1号2号和13号线,噩梦始于从中关村去北京站。夜晚10点半发车,就先要从学校坐大巴去到西直门,再经历西直门惨无人道的上楼梯下楼梯,挤在无数的返乡人群中一身臭汗,一路还担心北京站会不会人满为患无处落脚。从我们那个小县城里出来念书的人不多,这么多年我也就愣没有遇到一个能和我一道搭同一班火车回家的小伙伴。大一那年还是有同学邀请我一起出发去火车站的,结果我晚上5点多就和大家一起出发,到了7、8点他们纷纷踏上了回家的火车,留下我独自在人满为患的北京站不好意思感慨一句孤单,看紧我的行李,等待我的那趟车。等有了男朋友,这个过程也并没有改善太多。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穷学生,每次订票会坚持送走我再回家。平时不怎么锻炼也没有一丁点儿体育细胞的他狼狈地提着我的大箱子外加大包小包哼哧哼哧直喘气。到了北京站门口会叫我站在一个易辨认的地方不要乱跑,自己排队去买站台票。在拥挤的人群中总是担心我会走丢,在他眼中我大概是个没有什么自立能力,说我傻就会流鼻涕的丫头。顺着密不透风的人流被推向检票口,是不是会有人大声喊叫:“别急啦!&&#&……&……(省去粗口若干)”卯足一口气,冷不丁就被挤出了检票口。我们手拉手撒开丫子一路狂奔,为了能早一点上车抢到一个能放行李的地方。等目送我开车,他也早就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学校的地铁。然后他就会默默去北京站附近的麦当劳买一份最便宜的套餐,打开一本书,坐上一整夜。在那个我们打不起车的年纪啊,一切那么心酸又那么纯粹。在火车上的我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密不透风的车厢里全是人的味道,过道上也站的全是人。我不敢吃东西不敢喝水,尽量减少自己的代谢。在春运的火车上,厕所就是最远的距离。窄窄的过道站着各种人,甚至有人会钻到椅子底下露出一个脑袋。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一些姑娘站了两站之后自言自语:“我要死我要死了,这样站下去我要死了……”然后站在我身后的大哥搭在我座椅上的胳膊就那么自然而然压到了我的背上,一个提着一个大箱子没地方放的大叔不一会直接把箱子安置到了我的脸上……迷眼半小时就要醒过来,不是脚麻了就是屁股麻了或者是腰断了,车上的每一秒钟都是如此难熬。等到饭点,你的康师傅我的德州扒鸡,你的统一我的青啤。坐你隔壁的大叔酒足饭饱打一个嗝,完全没拿你当外人。回想起来,还是令我瑟瑟发抖。春运火车上的那些事儿完全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十里方便面味儿。
而北上的列车同样令人生畏。挥别父母的不舍还都堵在胸口没有消解,马上要面对一些更现实的问题。虽然能买到卧铺票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但是睡在卧铺的经历却未必美好。毕竟,你无法保证你的左邻右舍会不会有脚奇臭的,或者是呼噜震天的。出门在外,纯看运气。记得有一次睡上铺,遇到旁边二百斤的大哥打了一晚上呼噜,击碎了我屡次尝试推醒他的痴心妄想。这种时刻,真的不晓得是坐一路更惨,还是睡一路更惨。
睡觉最多能消耗5-6小时,漫长的旅途总少不了要和人狭路相逢。如果你万幸买到了最方便的下铺,你会发现总是有各式各样的人会在你的床上坐下来,不管你是睡着还是醒着。这彷佛是某种默认的社会规范——下铺=他人的椅子。你有幸买到了最贵的票,不用爬去上中铺,就注定要和他人共享这份“命运的眷顾”。
列车北上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空气越来越干,喉咙越来越紧。这种感觉在冬天尤其强烈。一觉睡睡醒醒,搞不清楚自己到了哪里,揉一揉因为干燥而生痛的鼻子,呆呆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黄苍苍的土地。在那些青涩的年岁里,我也问过自己,会不会在北京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彷佛能留在大城市打拼是一块勋章。后来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一块瘀伤。
毕业找工作时,招聘者很喜欢问:“你们谁不需要北京户口?”像极了一种变相的炫耀——你看,我们这儿可以解决北京户口,只是未必能轮到你哦。我一般都会和那些北京土著一起举手。毕竟,对于我这样家庭的人来说,拥有一纸户口也不意味着任何实际的权利,顶多算是一纸期权吧。
我当然没有想过,18年前迷迷糊糊迁入北京的集体户口,就这么稀里糊涂把身份留在了北京,虽然物理上离开北京已经10年。今年初夏,我又回到北京,交还户口页,身份证剪角,和我18年的“北京人”身份做了一个半正式的告别。一同告别的,还有那系统里体重巅峰时刻的头像。虽然没有认同,但它曾是我标签中的一个。撕下这个标签的时候,还是有点痛,或许因为贴了太久。
K101次北京-温州自2023年6月30日起停运;K102次自2023年7月2日起停运。再见啦,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