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的公民課|沒有考試的學習怎評價?—從實驗學校的現場觀察「人的價值」
文/林欣慧(新竹縣立北平華德福實驗學校教師) (原文發佈於2021年9月15日)
筆者從事教育工作至今已歷十數個春秋,從學生時代接受師培開始,一直到正式進入校園執教,無論在任何的教學討論、教科書內容,以致於學生活動等場合中,鮮少去談到「人」這個主題。
教師為何而「教」?學生為何而「學」?從側旁觀察,似乎知識體系本身才是教與學的主題,而人自身的價值則是隱沒在考試競爭與功利價值之後,成為一個追求知識與成就的「工具」。
「老師,沒有考試,我怎麼知道我學得怎麼樣?」
在數年前轉場至實驗教育場域後,偶與昔日同事閒聊,被詢問到以實驗教育的角度來觀察108課綱的推動及其內容。高興看見在新課綱中主體已從如何學習知識進入到如何成為一個人的轉變,然課綱能否實質影響社會「主流」價值,仍是值得教育工作者謹慎而有耐心的觀察。因為,社會價值的改變,實非一個政策便能搖動。
筆者所任教的實驗學校被某知名教育雜誌以「沒有考試,學生自己製作課本」的slogan宣傳後,至今仍是許多父母趨之若鶩的教育系統,因此也有許多在體制「適應不良」(這裡的適應不良是一個相當值得教育圈留心與討論的現象)的學生轉入,家長大多希望孩子能在這樣沒有考試的學習環境下,可以「過得更開心」或者「沒有壓力」。
然,成年人沒有覺知的是,學習本身並非「考試=有壓力,沒有考試=沒有壓力」二選一的是非題,許多時候,孩子面對的外在變化刺激以及他/她自身的內在反應、成長,其幅度經常遠遠超出成年人的想像。
曾經有位這樣轉入的學生,在課堂上質問筆者:「老師,請你告訴我,沒有考試的話,我要怎麼知道我學得怎麼樣?」如今仍記憶猶新的是筆者當下愣住至少三秒的停格畫面。他問出了一個好真實的問題,直接點出了體制學校學生在學習上的疑惑,尤其是在「因為考試才讀書」這個枷鎖被鬆開之後。
回憶過去在明星高中任教的歲月,每間教室的黑板上必定會在左側或右側書寫著明日小考的項目,學生每日翻開教科書的理由往往被壓縮到剩下一個:有考才要念;而教師推進教學進度的策略也被簡化成如此,「這個考試會考」成為教師在課程中的逗點或句點。
於是,不難想見前述提問的學生會提出那樣的疑問,在這樣的學習脈絡與環境下,學生被養成必須要透過外在的動力才願意前進的習慣,一旦外在的力量消失,他自己也就跟著消失了。
同樣的情況也一直在我們的社會複製、繁衍著。
我們要如何透過教育去確立「人」?
筆者因為在學校兼任行政職,因此少不了與公部門有許多互動的時刻,除了因為從直屬於教育部「管轄」的國立學校轉至所屬於地方政府的縣立學校,感受到時時刻刻流溢在其中更加強大的教育權力主導心態外,對於在其中的人自身的價值之渺小甚而無存,也深深感到哀嘆。
雖然學校為實驗教育學校,但因為同時具有公立學校的身份,因此縣境內其他體制學校需要遵守的、執行的,幾乎全數需要同步。從較大規模的校務評鑑到每年的教學正常化視導,或是健康促進等等議題的執行,並不會因為實驗學校不施行108課綱而可免除。(有校內前輩勸勉筆者,因為我們是公立學校,我們是拿國家的經費在辦學,即使這些業務內容與學校自身教育系統有所衝突,還是乖乖配合吧云云)
幾次與公部門承辦反應溝通後,得到的回應也總是「這是上面要求要做的,請你們配合」或者「全縣都在做,不能只有你們實驗學校不做」等類似的對應。教育的推動,幾乎因應外力的施加而執行,這個外力,可以理解為教育政策,又或者是國家權力。
學生因為有考試才唸書學習,公務員因為有「上面」的要求而執行每日公務,學校教師因為有教科書與定期考試所以教學……,這樣的模式可以一直無限延伸下去。
取消了考試的話,學生在學校可以做什麼?取消了每日的公文往返,公務員每日進入公署可以做什麼?拿掉了教科書,教師的教學會是什麼模樣?存在於我們的社會中的,就是有這樣一股無形卻強大的外力在作用著。人自身的價值,究竟為何?我們要如何透過教育去確立「人」?
純粹學習而成長的力量 讓學生清楚知道「我是誰」
107年通過公布的實驗教育法第一條明載:「為鼓勵教育創新,實施學校型態實驗教育,以保障人民學習及受教育權利,增加人民選擇教育方式與內容之機會,促進教育多元化發展,落實教育基本法第十三條規定,特制定本條例。」第三條第二款亦言明:「前項特定教育理念之實踐,應以學生為中心,尊重學生之多元文化、信仰及多元智能,課程、教學、教材、教法或評量之規劃,並以引導學生適性學習及促進多元教育發展為目標。」
也就是說,實驗教育學校是在以人民的自主選擇與學習者為主體的價值之下而成立的學校,觀察今日台灣許多實驗學校、共學團體、自學者,在課程內容的規劃與引導學生學習上,幾乎多數都擁抱著一個共同的理想目標:「培育學生成為他自己」。因此,「自主學習」遂成為一個真正嘗試被落實的教育行動。
以筆者任教學校為例,沒有教科書,然而有一套「年段意識進展」[註1] 的指導原則,教師依此去發展設計支持學生在「年段發展」的課程及活動,沒有定期的考試,更沒有因應會考、學測而相對受限的課程。
在這個教育場域的教師們努力著創造符合學生成長學習的課程,在這樣的過程當中,雖未言明,但是人的價值一直都是對話的焦點與共同的目標。透過課程與教師富有想像力與創造力的引導,學生在沒有外在壓力的要求下學習,回到為學習而學習的純粹,由此而成長的力量,是能夠決定自己方向的力量,是能夠清楚知道「我是誰」的力量。
能否在主流教育、社會價值中 發現自律的力量?
回到前述那位令人驚訝的提出問題的學生,雖然他後來回到了體制就讀,但在實驗學校期間,他開始看見因為懶散與不願著力的自己的模樣,也開始理解自己與學習這件事之間的關係。這樣的轉變只是因為在學校的他學習如何創造(在許多的課程中,學生學習將自己的內在圖像具體化)。
而我們的公部門,仍然處在「必須要執行國家公務」的責任之下,以便宜行事的打包方式,如工廠生產線般的要求各校,放棄了以自己的眼光去發現不同教育體系的差異與各自的獨特性,人的存在意義也就因此而又淹沒在每日的例行公事之下,成為一種美麗的口號。
常說「能自律便能懂得自由」,而那股能夠自律的力量是否能在今日的主流教育以及社會價值中發現?又或者,存在於人們彼此內在概念中的仍以「他律」居多?
自然界中的植物是很好的學習對象,從深埋在幽暗土壤中的一顆種子開始到長成一棵頂天成蔭的大樹,不需要支撐其成長的支架或外力給予,對這棵樹來說,陽光與天空便是它向上的唯一理由。對我們的學生而言,那個向上的目標是什麼?或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可以是一個單純卻簡單不過的理由。
[註1] 年段意識進展:華德福教育中的特殊用語,
指的是根據在Dr.Steiner提出的人智學理論架構下,認為人的成長在每一個不同年段都有不同的發展狀態(有其著名的七年發展論),而每一個年段的課程都是因著意識發展而成立,以支持孩童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