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管閒事(寓言 / 哲理)
有人在海濱長廊放下白色蠟燭,悼念去年於此蹈海殉情的同性戀人。告訴亡者,世界會因為他們的捨生表態而變得寬容大同,生者會因為他們的犧牲而有所覺悟,肩負起消弭歧視、追求平等的責任。
蜿蜒曲折的岸堤石壆上排滿白燭。綿延燭光在海風吹拂下或搖或擺,於無盡黑暗中顯得脆弱渺小無力。
我嗤之以鼻,默默走開——過去一年,世界依舊,生者依舊,歧視依舊。
重於生命的責任同時輕如燭火。
海風忽勁,呼,燭火滅了。
甚麼都不在了。
燭火不在,責任不在,生命不在。
我繼續走。
有人在家等我。
家人端出蛋糕,送上禮物,為我的存在而高興。蛋糕上插有一根紅蠟燭,燭上有火,火光脆弱渺小無力,經不起我的輕輕一吹。
家人祝我生日快樂。
我笑。
是儀式,是象徵,是寄託。如禱告,如誦經,如許願。上天不會因此動容,地面不會因此和平,人生不會因此一帆風順。
可笑。
我笑,卻不道破。
道破了,不就得要面對自身的無能無力無奈。自身的無、生命的幻、意義的虛,不是每個人都承受得來。
寧願相信點亮燭光就是盡責的表現。
寧願相信拋頭灑血就能改變世界。
寧願相信改變世界就是一種偉大。
我笑,笑著入睡。
夢裡,西西弗斯仍在推石上山。他告訴我,他知道大石總會在到達終點前滾下來,他知道他的努力不可能改變結果,他知道這是無法打破的循環。
「既然明知所作所為毫無意義,何解不停止?」
「停止這種行為才是真正沒意義,連被傳揚的價值也沒有。」
「故事傳揚開去又會帶來甚麼意義或價值?」
「目的不是帶來意義或價值,而是被傳揚就是意義或價值本身——不被傳揚,也就不被知道。不被知道,也就等於不曾存在。」
「『存在』真的那麼重要?」
「於我,我存在與否不是那麼重要,但是尼采真的很需要我繼續做這沒有意義或價值的行為,否則他的觀點理論就不會精彩、發人深省。」
恍然大悟。
重點不是事情本身是否有意義,而是事情必須被說成有意義,否則所有事情均沒意義,生命也就沒意義,自身同樣沒意義。
我笑,笑得從夢中醒來。
睡不了,散步去。
岸堤石壆上,燭光點點,浮魂處處。一魂附一燭,一燭牽一魂。魂魄不滿我對他們的否定。聲聲不忿,句句帶怨。
「即便你們不曾存在,人類文明依可推進如儀。總會有人代替你們本身的位置。你們絕非唯一而必須的存在。」我淡然莞爾,開步前行。步步生風,風吹,燭滅,魂散。
燭光盡處,一個老者的魂朝我微笑。他是唯一沒有對我不滿的魂。我好奇,停下腳步,免得步風滅了他的燭火。
「『無』是『有』的另一面向,『有』是『無』的另一面向。『無』『有』並存,兩面一體。他們在『無』中尋找『有』,你在『有』中發現『無』。道不同,不相為謀,毋須同謀。順心而行,順其自然。」話畢,老者化蝶拍翼,翼風滅掉最後的燭火。蝶飛,飛往天海之間、暮晨交界,再無覓處。
天海如常,暮晨如常,世界如常,不在乎有無意義。
我笑,笑我多管閒事,專制橫蠻。
輕聲對壆上蠟塊講句對不起。
蠟塊不瞅不睬,繼續以奇特而自然的姿態躺臥於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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