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鳴、雨聲、煙火圍繞的港邊,她回家了
「嗚─」
那一刻,停靠在基隆港裡外百多艘貨輪不約而同把氣吸得滿滿的,提起集滿一年的中氣,吶喊出長達十分鐘的船鳴。巨大的鳴響伴隨著轟動天際的炮竹與煙火,降落在西八碼頭附近的仁政社區,爬上陡長的樓梯,走過蜿蜒的小路,闖進一棟透天民宅,強行進入躲在棉被裡的我的聽覺,一陣落淚的衝動浮上眼眶。丁亥年農曆初一凌晨十二點,我聽見了生命中最熱鬧的悲傷,細微又深刻的孤獨在雨中向上滋長,愈發愈茂密地遮蔽住通往希望的天光。
直到我閉上雙眼,外頭已經不知道平靜多久了。在我的被窩外是明亮的和式房間,和式房間外是明亮的走廊。走廊旁,階梯向下通往一樓大廳,儘管已凌晨三點照樣燈火通明,眾多老邁半百的人影背光,翻閱農民曆,不時傳來稀稀疏疏的說話聲,他們在討論些什麼。走廊旁,階梯向上通往明亮的三樓,許多同輩的親戚在那,有的不禁舟車勞頓在小沙發上閉目養神,有的在桌前反反覆覆摺蓮花,摺著…摺著…。
走廊另一端是同樣明亮的房間,床邊丟了幾雙凌亂的球鞋,被窩鼓鼓的成三座小丘,只露出幾隻一半的手和腳,是白天玩累了極其年幼的三劍客倒在裡頭呼呼大睡。和式房和三劍客房之間,是一間依然明亮的廁所,洗手台上大大的鏡子被一張更大的紅色蠟紙罩住,只能從任何可以反光的金屬材質把手和門上喇叭鎖看見自己的五官。走廊盡頭有一扇窗戶,窗外就是密布烏雲與綿綿細雨的世界,看不見明天,也感覺不到未來。
看似陰鬱又不明所以的夜半時分,三三兩兩的小孩子正在拿平時拜佛的香點燃蝴蝶炮與沖天炮,以開心的童顏慶祝新年來到。在他們嘻笑玩鬧的背後,一張粉紅色A4大小寫上慈制兩字的紙貼在那棟從早到晚明亮的透天民宅門口,吸引不了他們的興趣,絲毫沒有注意到一個轉身就是巨大又沉重無語的黯淡存在。
處在那棟安靜出奇與過節氣氛格格不入的建築物中的我,開始想像這些炮竹迸出的花火如何迅速回到引燃線裡;這些孩子如何一步步後退回到自己的家中,和親人有說有笑吃年夜飯;廟口擁擠喧囂的人潮如何從四面八方像螞蟻竄逃般的散退,然後安靜。我想像所有人世間的動作愈來愈快,倒帶所有的一切回到那天早上。
雨滴嗒嗒嗒嗒打在車窗外,表姊的銀色轎車在雨中行駛,跟緊前方一輛輛顏色在雨中更顯得陰沉的車隊,從西八碼頭旁的仁政社區開往市區。
剛剛在大伯家那踏實的碰響,不大也不小,實實在在傳進在場的每一位人耳中,在廳後的我也聽見了。它提醒她該啟程了,把她帶走了,所以當我再度回到大廳時,那張床已空空如也。
剛剛在大廳那踏實的碰響,是楊師姐拿起小木槌敲打她睡了要一天的床,叫醒了她。緊接著表姊表哥們催促著我們,不斷提醒我們動作要快點,於是我匆匆拿起門口的傘,一同和堂姊堂妹們小跑步拉向和前方隊伍的距離。長長的隊伍在雨中走出蜿蜒的小路,小心翼翼又快速地踏下陡長的樓梯,經過一灘又一灘的積水,啪啪啪啪的腳步聲沒整齊過,愈聽愈像嗒嗒雨聲了。
雨滴嗒嗒嗒嗒打在眼鏡和雨衣上,視線變得模糊不清,我正在騎機車前往醫院,終於趕上加護病房開放探病的最後幾分鐘。我將雨水不斷往下滴到地面的雨衣和安全帽留在門外長椅上後,穿起藍色的防菌衣,深深吸氣、吐氣,踏進加護病房。再一次鬆口氣的時候,我踏了出來。
那位年老的女人這次躺在不同的病床上,病床周圍是一根又一根無法分辨出會通往何處的導管,她的嘴巴在氧氣罩裡大口大口吸氣又吐氣,她的眼睛微微閉著,分泌的淚液從不時顫抖的眼睫毛細縫中流出。水腫讓她的身體像是水球一般,只要一個用力觸碰或是幾個不小心掉落到地上就破裂。所以我不敢碰她,只能緊張兮兮盯著心電圖的波動,嘴裡照大人吩咐的,細聲唸出一遍遍「阿嬤」、「阿嬤」…心電圖的波動上上下下,畫出一波又一波令人心悸的瘋狗浪,浪來了,八十七米,浪來了,九十一米,浪又來了,七十三米……五分鐘到了,巨大的浪潮並未退去,但我踏出了加護病房,再一次鬆口氣,心臟卻彷彿也受到瘋狗浪的震懾,急速跳動。
雨滴嗒嗒嗒嗒打在傘上,我和弟弟飛快地坐進計程車,前往西八碼頭旁的仁政社區。我帶弟弟爬上陡長的樓梯,穿過蜿蜒的小路,抱著一絲猶疑的心,走進那棟許久沒造訪的透天民宅。沒有人說話,向伯母和姑姑點一下頭知會我的到來;幾個人原本正協力拿著大片紅紙要把背後的酒櫃蓋住,為我和弟弟的到訪分神一會兒後,轉身繼續他們的工作;堂姐在幾個樓層間穿梭,打開所有室內的燈光。
一位自稱師姐的陌生女子,匆匆走進屋內,和伯母與姑姑交待了些事後,轉頭拿張紙要堂哥填上所有姻親子孫的姓名和輩分,廳內又沒有說話聲了。於是我在這忙錄的空間找了一處最不起眼的角落,直直站好。我的目光盯向大鐘,數著一分一秒,還沒有發現任何不同的動靜。
雨滴嗒嗒嗒嗒打在水泥地上,天色漸暗,蜿蜒的小路開始出現幾個陌生人影,玻璃門被那幾個人影打開了,一張移動式的病床推了進來,上面是我在加護病房看到的她。護士拿起呼吸袋,一下擠壓,裡頭的空氣被打進她的肺裡,她的身軀微微地彎起來,一下鬆開,她的身軀再度平躺下來。看著大鐘,數著一分一秒。五點零四分,護士看著大鐘說出這個時間。我也在心裡暗自覆誦一遍,五點零四分。護士小姐抽掉呼吸袋。
伯母和姑姑拿出折疊整齊的新衣,是那種在光的照射下會反光的材質,又佈滿金橙色的花紋,好不漂亮。這時出現一老一少的陌生男子。他們托起她的頭和雙臂,替她套進了內裡和外衣;他們抬起她的背和雙腳,替她換上自成一套的褲子;他們再一次托起她的頭和雙臂,替她套進長及大腿的外衣。伯母打開私藏的化妝盒,拿起粉撲,沾了一層粉,往她的臉上抹,抹完後,又拿起紅色的唇筆,在她的嘴唇上沿著唇線上色。姑姑撥開她鬢角的毛髮,給她戴上兩顆圓圓大大的耳環,再拉起她的手,替她戴上玉鐲和金戒。那兩位陌生男子拿出了一雙白襪,往她的腳上套,最後幫她穿上一雙小巧玲瓏的紅色繡花鞋。
我仍然站在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聽見死亡時間的宣告,鼻子酸酸的,我站在那裡見證壽終正寢的意義。師姐告訴在場的人:「她回家了。」
雨滴嗒嗒嗒嗒打在玻璃窗外,外頭一片漆黑,只有斜斜的路燈亮著白光,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輛雨中計程車載來新的一批人進入屋內。姑姑駝背來到她床邊,雙手合十,開始唱南無阿彌陀佛。我也站到姑姑旁邊,合掌,跟隨姑姑緩慢的節奏,以細小的聲音跟誦南無阿彌陀佛,一邊注意著那兩個陌生男子在她四周架起鐵架,拿出一塊金色的大布比對鐵架尺寸。
伯母從廚房端出一碗白飯,擺在她的床尾邊。堂姐來到我的身邊,跟著我和姑姑唱著南無阿彌陀佛,她的聲音跟我一樣小聲。她的面孔與她的衣著告訴我她正沉浸在一個生活圓滿、子孫滿堂的夢境之中,和那個在加護病房承受肺病痛苦的女人,不同。
陌生男子繼續在大廳和後廳穿梭。接著她已經被金色的布簾圍住,我看不見她了。楊師姐在金色布簾外弄出一個祭拜的壇子,擺放一座製作精巧的立體紙牌,在上方空位制式填上幾個字。我認得那些字,是她一生的名字與冠上的夫姓。屋內的人來來去去,熟識的面孔愈來愈多,每個人都拿著一根香走到壇桌前,恭敬的彎下身拜三下。
雨滴嗒嗒嗒嗒打在陽台磁磚上,大大的玻璃門被打得開開的,寒風呼呼灌進來。大廳那兩位陌生男子從外頭拿進了一長串黃色薄紙,我和年紀相仿的堂姐拿出刀片劃開其中一包,開始摺起元寶,元寶摺膩了,換蓮花,屋內的人又多了起來。這時敞開的大門闖進三位四、五歲粗聲玩鬧的男孩,姑姑低聲吼斥他們,三位男孩識相無聲的安靜下來,氣勢就像洩氣的皮球馬上低了好幾截,乖乖地走到牌位前,有模有樣遵照父母的吩咐拜了三下。
我繼續摺蓮花,一朵接著一朵,數著一朵又一朵的蓮花花瓣,一朵蓮花需要四層花瓣才能盛開,一層花瓣需要有四片花瓣才完整,最底下一層的花辦又和其他三層不同,要反面摺製,這樣邊緣的經文才會露出來,這樣的蓮花才好看,祝福才能到位,她才會喜歡。蓮花摺啊摺,我數好一朵又一朵的蓮花,一一放進大袋子裡,那三位男孩玩到我身旁,坐在小椅凳上,三雙眼珠子好奇打量桌上的元寶和蓮花。我告訴他們這些是要送給她的,她是他們的阿祖。
他們煞有其事的告訴我他們的江湖名號是三劍客,剛剛在樓上和敵人戰鬥,那個敵人叫作龍老大,據他們說在即將分出勝負的時候,龍老大一個不注意跌倒了,在房間裡大哭,龍老大的姊姊過去看看,龍姊姊大笑龍老大是愛哭鬼,龍老大哭得更大聲了,於是龍老大的媽媽上樓去訓罵龍老大和龍姊姊。故事並沒有在此完結,他們神采激昂的在空中比畫雙手,繼續宣揚他們這幾回合下來激烈的戰況和龍老大惡有惡報的結局。
終於,三劍客的注意力轉回我手邊一堆像極了寶物箱中的金銀元寶的紙元寶,茂盛的好奇心和新鮮感蠢蠢欲動,我藉機拿起一張又一張的黃紙,一遍又一遍示範給三劍客看,三劍客記下了摺法,摺出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元寶,一個小時之後,三劍客摺的元寶也集滿一袋了。
雨滴嗒嗒嗒打在屍體冰庫外。砰、砰、砰、砰,這些聲音敲得我心頭麻麻的,楊師姐拿著小木槌敲著棺蓋。和眾多堂表親嘴排站在長輩後方,裡應答「好」和「有」,跪了又起扣了又拜,在棺木外圍繞,一圈又一圈繞走,原來那一百零九朵紙蓮花是這時候要放在她身邊,棺蓋蓋上之後,彷彿一切過往雲煙要開始隨著雨聲在陰暗潮濕的空間裡逐漸昇華,只留下不見天日的蓮花靜默無雨的陪伴她,入斂了。我的記憶除了雨聲,就只剩下塞進外套口袋的零錢聲響,原來這就是手尾錢。
雨滴嗒嗒嗒打在打在廚房外,繁瑣的儀式告一段落,我和弟弟坐在從大廳搬來的沙發上發愣,等待今天遲來的中餐,想不起來過往的新年我們都在做什麼呢?會不會有其他人家也像我們這樣悲傷?從前過年玩十八骰子的客廳如今是靈堂,大人們眼帶血絲依然從樓上忙到樓下。沒有智慧型手機的年代,只能專注在完全孤立的悲傷時刻。隔天就是頭七,我們在濕漉漉的地上擺出火爐,燒掉數不清的元寶銀紙和她生前的衣物,我站在爐邊注視愈來愈長勢兇猛的火光,不斷發出霹啪響,明明是充滿能量的火,卻難以讓人提起精神。
雨滴嗒嗒嗒打在黑衣帽上,最後一次走進殯儀館,我看見櫃檯上剛從火化爐推出的鐵盤,上頭有個圓圓頭骨,其餘只剩下破碎的粉末,散發一股妙不可言與安靜祥和的味道,這些全都曾是她活血身軀的骨架。
從我們哀悼生命的終將老去開始,不曾停息的雨,像是連起天上人間,告訴這些往生者的去路。我和她說了再見。新聞說,那個月的基隆只出現幾個小時的陽光。百日,我們前往鄰近瑞芳郊區的靈骨塔,將她放入暫時的新家,似乎真正道別了。
有時候,窗外紅嘴黑鵯的吵鬧聲出現,陽光跟著在午後偷偷潛進家中,微風徐徐吹,我依然可以看見十歲的我悄聲經過走廊,放輕腳步不要打擾到午眠的阿嬤。她那樣輕鬆安穩的躺在擺出來的竹蓆椅上,手裡把握沒關掉的隨身收音機,涼涼的徐風溫柔地從窗邊吹進,恰好拂過她的臉龐,前幾天剛在家庭理髮店染過的黑髮因此微微晃動。又或者,在回家的路上,發現巷弄腳邊的樂齡單身女子的相聚之中,有一位上半身永遠倚著一隻傘的熟悉的她,再一次遇見的話,我不會彆扭與尷尬纏鬥,而是跟她還有她的朋友自然問聲好。依然,我懷念每一次時光流逝之前的光景,還有她的樣子。她之所以為她以及我之所以為我之間,血緣連繫起來的親情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