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一顆水煮蛋(4.5):對抗敵意的方式之一

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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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半。鐵門打開了彎腰剛好可以走過去的高度。店長不在,黑暗伴著粘膩的氣味沉降在早餐店內,所有東西都彷彿沾上了一層透明的黏液。腳踏在地上抬起來時有種不舒服的阻力拉扯著。角落鹽燈照著店內的事物,倒放在椅子上的不鏽鋼鍋表面跳動著一層紅光,大型事務用冰箱在持續地運轉中發出齒輪鬆動似的聲響、時鐘走動的節奏詭異地顫抖著。在走動的過程中隱隱約約感受到地板上有另外一個生物也在移動著,細小的爪抓搔光滑地板,那樣的聲音讓人不自覺緊張起來。停下腳步屏住呼吸想要探知它的去處時,卻又遺失了它的蹤跡。

放在櫃檯的Ipad亮著適應黑暗後的白光,直直看著勉強在可以忍受的範圍,我寫下自己的名字,打了卡。

早餐店依然如死一般靜謐,每件事物都守著最低限度發出不得不發出的聲音,我的呼吸聲因此顯得有點不識相。正當我有意識地把自己的呼吸速率降低,嘗試吻合這裡運行下去的規矩時。店長彎腰走了進來,把燈打開,笑著問我來這裡這麼多天還不知道開關在哪裡嗎?白光刺痛我的眼睛,每件事物從孕滿秘密的狀態下脫離出來,不鏽鋼桶的紅光消失了、冰箱的運轉聲音變得滑順許多、時鐘回到一秒一格的束縛裡。一切恢復正常,我卻仍被放在之前的空間裡,努力讓眼睛適應那刺眼的日光燈。

我討厭日光燈。它讓所有東西蒙上一層名為正常的膜,因而不得不以被規定的方式顯現。早餐店的照明雖然有三盞櫃檯前的橙黃燈泡作緩衝,但是座位區的日光燈依然讓所有的餐點都蓋上淒慘的樣子。如果我是這裡的常客的話,連帆布被北風吹滿的日子,我都會坐在戶外的位置。

我沒有回應店長的挖苦,我知道他會因此感到不痛快。他是那種不管自己做了再不恰當的事,都會希望對方對此有所反應,不管是開心還是憤怒都好的無聊人種。他無法接受毫無反應這件事。我知道對此他一直想找一個時間點提出來,但是這件事情不管以什麼方式提出來都會顯得孩子氣,他同時也是一個拉不下臉承認這件事的人。平常只要工作相關的事情我會勉強回應他,但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挖苦,同時也不要求你回覆的對話,我就算了吧。店長搖搖頭,走進廚房準備煮飲料。

我蹲在冰箱前,拿出小黃瓜、美生菜、紫高麗菜、高麗菜、預先蒸好分裝的馬鈴薯、預先切好裝成一盒蔬菜盒的花椰菜、玉米筍、杏鮑菇、甜豆。把這些蔬菜都放到桌上之後,我到廚房拿了一個裝有提環的小鐵鍋,裝滿熱水,帶回煎台旁的爐灶加熱,等水滾的時候把馬鈴薯倒出來,小黃瓜切細,把隔夜的水煮蛋用切蛋器剁碎後全部加在一起。水滾了後把蔬菜盒裡的蔬菜都倒入滾水裡燙三分鐘。這三分鐘就夠我把高麗菜切細洗好,等等由店長來拌炒傳統黃麵,配著自製的辣油吃很好吃。蔬菜燙好之後,水倒掉重裝,開始煮今天要賣的水煮蛋。這段時間裡把紫高麗菜切成薄片,最好能透光並且泡冰水,這樣吃起來的苦味才不會太明顯。把美生菜蒂頭朝下,用力敲桌版,這樣蒂頭就可以輕易取出來。接著把水灌入生菜層裡直到滿出來,如此一來剝下的生菜菜葉才會是完整的。迅速且有效。在早餐店裡每個動作都必須這樣。以最簡短的步驟達成最佳的效益。

直到水煮蛋煮好,生菜菜葉脫水完畢,時間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五點五分,接下來就是把吐司擺到組合台的桌下,各個器材開機,可以的話咖啡機必須先打開,這樣準備告一段落的時候才會有咖啡可以喝。這一段落都結束後就需要開始做三明治。有卡拉雞腿三明治、法式肉鬆三明治、果醬三明治、馬鈴薯沙拉三明治、三種潛艇堡,德式香腸&火腿、馬鈴薯沙拉、燻雞。

如果沒有時間限制的話,我並不會討厭做這些三明治。把吐司塗好沙拉醬,一定要塗得不管是平面還是厚度都均勻完善,整片吐司看起來會像是穿上了巴黎時裝宴會中唯一講求功能的衣服似的。雖然油亮亮的沒有很好看,但是吃起來的口感會很好。再來就是依序疊上三明治的配菜和主食,各層的吐司也要好好挑選,大小和形狀盡量相近。一切都疊好放置好之後就要拿鋸齒狀的麵包刀,依著斜邊對半切開,這裡就是整個工作最具技術性的地方了。

三明治現在疊得很高,吐司是一早剛出爐就送來的新鮮吐司,相較於吐司,這些夾於中間的主食簡直就像是石頭一樣。一用力麵包就會沿著主食的形狀向下凹陷,那樣成品不僅會不好看,塞入三明治專用的塑膠袋後也會很難立起來。如果就這樣擺在櫃檯前的話,那些三明治看起來就像是被客人不小心推下桌子,掉到地板時撞歪了某一角,又拿上來照常賣人的樣子。每個人看到的時候臉色都會暗一階似的。

因此手要幾乎不使力地蓋在三明治上,僅只是讓它在切下去的時候能夠維持形狀。重點在於要分類手的注意力,放在三明治上的手不是出力而是像是在手心上放著一顆小球,手指向上呈碗狀,在雲霄飛車上也不讓球掉出來那樣,蓋上三明治,靈巧且輕盈地守護著。拿刀的手則要堅定且有力,立好刀面,毫不猶豫地向下往自己身體拉開。因為是鋸齒刀,所以不能如一般刀那樣直直切下去,況且如果那樣切的話,同樣會讓吐司凹下去。所以只能用拖拉的方式,穩定且讓力量聚焦於一點似地把吐司切開。

那樣的話,三明治就會既漂亮又好吃。

前店長說,這是對抗敵意的另外一種方式。

***

早餐店收攤後按照日常作息回到家倒頭大睡,不得不掙扎著起床之後時常頭痛到說不出話來,那是從腦非常深沈的地方發散出來的痛,痛到連實體都可以在腦海裡出現似的痛。那個時候聽到的聲音都像是被困在自身之外的某個地方,周邊的空間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被抽成真空,透過一個黑盒子的擴音器傳過來,也不知道是走什麼樣子的管道,在過程中是否被刻意調整。每道聲音聽起來都宛如被放大並且於結尾處發散。就像是荒野間突然驚吼的狼哭嘎然而止似的,荒野又恢復靜寂,但是有些事物已經不一樣了。那樣不一樣的東西因無從得知而使身體充滿異質感。

因此不得不用走的,用走路來讓大腦冷卻下來。

「我們要對抗的敵意到底是什麼?」

「完全不知道啊。」

「你的意思是,連你也不清楚你正對抗的是什麼?」

「又怎麼能清楚地知道呢?在很多地方也只能小心地活著而已,這件事情也是這樣。」

「不知道要對抗的東西是什麼又要怎麼對抗?」

「這就是重點了,」他點起一支煙,房間裡並沒有開燈,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七點,屋內和室外以黑暗混為一體。「很多時候並不是你知道了什麼東西是邪惡的就去對抗它,那樣你時常會被自己的誤解給迷惑。因此要反向進行,要對抗那些你不清楚的事物,以你覺得是對的方式。這樣解釋還是有點奇怪對吧,說到底,使用『敵意』和『對抗』這種字眼也只是讓這種概念變成日常一點而已,用人們普遍接受的詞語來解釋更容易讓他們信服啊,不然就只會被他們認為你只是耍弄著專有名詞或是邏輯關係在玩弄他們而已。如果真的要找一個比較好的詞的話,應該是『制衡』吧。這個字與對抗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它的對象是限定的,但又是模糊的。『不平衡』有可能是單指一個事物,也有可能是整個環境構築起來的現象,或是場域的特性。」

「聽起來你只是在玩文字遊戲而已。」

「是嗎?」他吹出一口煙,「要吃飯嗎?」

「不了。」我嘆一口氣,「想自己想一些問題。」

「吃飯最適合想事情了。」

「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是那樣。」

「說的也是。」

我走出了早餐店,為什麼今天我會不想跟他一起吃飯,我問起自己。我想了一下,從早餐店走到隔壁便利商店的距離。

大概是因為暫時不想再聽到那種『敵意論』了吧。我想。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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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ffelFly以尋找解決當代重大議題如假消息、資訊爆炸等等的解決方案為己志,深受漢納鄂蘭、Rationalism和我的愛人 Lucy 的影響。 目前正獨自撰寫內容管理與分享系統 TotusLink The Builder's life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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