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月度人物 | 服毒自杀的卡车司机金德强：“我用我的死来唤醒领导对这个事情的重视”
上期内容：【CDT月度人物】李翘楚：“再次开始战斗的时候，别忘了嘴角保持微笑，心里唱着自由的歌。”
CDT月度人物：卡车司机金德强
时间：2021年4月
评选理由：2021年4月5日，河北沧州泊头市货车司机金德强途经唐山市丰润区超限检查站时，因北斗定位掉线，被处以扣车、罚款2000元。因不能接受此罚款，金德强服农药自杀，最终抢救无效去世。他的死掀起了舆论热潮，引发了很多人对货车司机艰难生存状态的共情，以及对“北斗”定位系统的质疑、对路政执法尺度的抨击。然而，金德强用“死谏”希望带来的系统性改变并未发生，在当地政府熟练的维稳机制下，家属妥协，官方调查报告盖棺定论，他被快速火化下葬，人们的追问不了了之。
一. 以死为谏
全国卡友们你们好，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离死亡还有6个小时，我不是不值2000块钱，我是为了广大卡车司机说句话，上面视频是我的位置。我首先介绍一下我，金德强，今年51岁干运输10年了不但没有挣到多少钱，反落下了一身病，三高心脏也坏了，面对这样的身体也得坚持工作。今天在丰润区超限站被抓说我北斗掉线，罚款2000元，请问我们一个司机怎么会知道，我感觉到我也快活不长了，所以我用我的死来唤醒领导对这个事情的重示（视），我的死最对不起的是我年迈的老母亲，我九岁我的父亲就去世了，那年我的哥哥才12岁是我的母亲含辛如（茹）苦把我们两个拉扯大，太不容易了。我对人生已经看透了太没有意思了，早晚是死只不过早几年尔（而）已，我死后也许有人说我雄（熊），人的思想不一样不要对我语音（言）功激（攻击）。我的名字金德强。车号1308，儿子姑娘永别了，我死后好好的疼你的奶奶和母亲，儿子照顾好你妹妹。我走后不要过度悲伤。生气赌气把日子过好。别学我窝窝囊囊一辈子。金德强。
2021年4月5日中午，在唐山市丰润区姜家营联合治超站，货车司机金德强因“北斗掉线”，被处以扣车、罚款2000元，金德强因不能接受这个罚款，便到附近买了一瓶除草剂喝下自杀，留下了一份简短的遗言，发布在了一个卡车司机微信群中并广为传播。他死前还留下了一小段晃动的视频，说了一句：“弟兄们，兄弟爷们儿，这是咱们最后一面，再见啦！。”
在澎湃的第一时间报道中，金德强的哥哥告诉记者，弟弟前两天从承德出发，昨天到唐山装了货物，到了丰润区的这个超限站被执法人员拦下，他没有超载，但执法人员说他的“北斗”定位系统掉线便要罚款扣车。
在买到除草剂后，金德强在超限检查站办公室的走廊里喝下药物。17分钟后被送往医院救治。5日23时50分许，因抢救无效去世。事后他从一个老乡处得知，其弟弟喝药后在一个跑车群发布视频称，“你看我喝了药，10分钟了没有人管没有人问。”
“定位系统是用来检测我们有没有疲劳驾驶的，因为规定我们开多长时间就必须休息一下，它会提醒我们这时候该休息了。我们司机也很难注意到定位系统，根本不知道它掉线了没有，上面一年也只会检查一两次。”他补充道，“我们开车都不敢走高速，一走高速费用就上去了，挣一点点钱都很不容易。”
金德强的哥哥说，弟弟今年51岁，小学文化，开车这么多年落了一身病，患有糖尿病、心脏病等多种疾病，也没有挣到什么钱，家里有一位70岁的老母亲、3个孩子，最小的才15岁。平常以开货车拉货挣钱维持生计，家庭经济条件不好。
金德强去世后，一家人查看了他的账户，发现只有6000元钱，“没有什么文化，就是依靠开开车勉强过日子。”
二、苛政中艰难谋生的货车司机
金德强的遗书迅速点燃了舆论，他的自杀所折射出来的底层劳动者的苦难激发了全社会的讨论，人们的焦点集中在对“北斗”货车车载定位系统质量的质疑、对执法者涉嫌滥权的愤怒和对路政执法尺度的抨击，以及货车司机群体艰难的生存现状的同情。
据交通运输部官网公布的《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中规定，道路运输经营者使用卫星定位装置出现故障不能保持在线的运输车辆从事经营活动的，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拒不改正的，处800元罚款。而涉及“破坏卫星定位装置以及恶意人为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的；伪造、篡改、删除车辆动态监控数据的”，才应“处20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罚款”。金德强的掉线为何被近乎顶格处罚，其正当性并没有得到证实。
至于“北斗”行车记录仪，交通运输部从2013年开始规定，货车等一些涉及公共安全的车辆强制安装，不安装的车过不了年审，也拿不到运营证。司机不仅必须支付1000到3000元的初装费，每年还要缴纳400到900的服务费，部分地方还收取上百元一节课的线上培训费。
“记录仪可以每时每刻监控货车的行驶轨迹和速度。对货车来说，任何路段超过100公里/小时即可认定为超速。此外，旅游包车、校车及危险物品运送车辆对路线和车速有特定的要求，亦可实施监控。针对疲劳驾驶，单个驾驶员不得连续驾驶超过4个小时，违规也会被记录、上报。”（《全现在 | 3000万卡车司机的“黑匣子”困局》）
但据货车司机反映，在真实的运输过程中，这个要求并不容易达到，比如l遇上堵车好几个小时才走一小段路，这时4个小时时限已到，但距离服务区还有些距离，没法立刻找到停车休息的地方。
在一则视频中，一位卡车司机表示，自己于今年年初在老挝跑了两个月，期间车上的记录仪自动掉线，回国后就即被罚了2000元，但自己从未试图破坏和干扰记录仪。他认为，司机连甄别其是否掉线都未必做得到，“有时候屏幕是亮的，但实际上已经掉线了。”在这种情况下，记录仪难免变成了当地执法机关一个罚款、创收的工具。
据全现在、极目新闻的报道，除了北斗的名义之外，检查站还有其他名目繁多，规则模糊的查扣和罚款，丰润区更是出了名的重灾区。在运费持续降低的条件下，各方压榨早已成为卡车司机们的难以承受之重。一个说法流行在他们的圈子里：
“货车司机在行业里就像是块唐僧肉，谁见了都想上来咬一口。”
金德强的去世在卡车司机社群中引发了强烈的共鸣，很多人为其不平。4月8日，河北、河南多位卡车司机自发为金德强家属捐款。河南卡车协会禹州分会会长、卡车车队队长王晓伟在卡车司机群内发起捐款，并去往金德强老家，希望亲手将捐款交至其亲属手中。
金德强的老家位于沧州市泊头市金家庄村，村里没有公共交通直达，下了大巴车还需步行20分钟才能到达村中。4月8日下午，有极目新闻的记者去探访的时候，见到金家的院子里已经设起了一个和儿童蹦床类似的充气灵堂，却没有见到金德强的亲属，据说他们都去唐山参与遗体火化了。
记者见到了金德强的发小刘全。在他看来，头脑灵活、开朗健谈的金德强，绝对不会因为一次2000元罚款自杀，金德强之死也不完全是一时冲动，他说：“我知道他早就把生死看淡了。”
刘全记得，金德强的半挂车是10多年前买的。“当时是10多万的预付款，总价是30多万。为了买车，他还找村里人借过钱，好不容易凑齐。”
刘全印象中的金德强是个比同行都聪明的人，干货运也得心应手，开车很少看地图，记得住路上的厕所、便宜的旅馆等各种设施。但运输挣钱的那几年，同村开货车的都在市里买了房。只有金德强一家老小至今住在村里的老宅，他认为还是因为金德强家庭负担太重。
“他9岁没了父亲，小时候在农村就容易受欺负。后来凭借自己努力娶上了媳妇，但成家后没几年，老婆就出了车祸，腿脚一直不太灵便。老人、妻子、三个孩子都靠他养活，后来儿子结婚，家里还添了孙子。这下负担更重了。儿子也跟他一起开货车，就是这辆1308。 父子俩总是同进同出，唯独这次，是金德强一人出门。”
三、不动声色的维稳大戏
有媒体透露，金德强的大哥、妻子和儿子在他死后刚赶到唐山，就被“有关方面”安排住进了丰润区的一家酒店里。唐山和沧州两地的政府人员一直陪同在他们身旁，外人很难接近，媒体也找不到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家属同意了快速火化遗体。原本家属在火化后第二天就可以回家，却又被有关部门多留了一天。
“金家人不明白是何缘由，但此时外界的情况也许可以说明问题。4月9日，金德强自杀的第4天，外界的舆论达到最高峰，各路媒体正四处寻找金家人、寻找与此事件相关或熟悉的人打探消息。而更重要的是，此时唐山方面调查组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这是个关键时期，绝不能放任金家人对媒体随便说话。”（《I看见｜唐山大戏》）
4月10日，金德强死后第五天，唐山市公布了事件调查结果。
调查结果称，4月5日，金德强驾驶货车进入治超站岗亭接受检查。执法人员发现货车北斗定位系统未在线运行，告知金德强到治超站证照室接受进一步核查。
但金德强没有立即到证照室，而是离开现场，到附近购买农药再返回窗口咨询。工作人员随后告知他类似违法案例查实后罚款2000元。咨询期间，尚未实施处罚行为，双方无过激言行也没有发生言语和肢体冲突。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其从裤子口袋中掏出农药快速喝下。工作人员发现其喝下的不明液体是农药后，及时报警并拨打120。 金德强最终抢救无效去世，死亡原因为服用大剂量“敌草快”农药自杀，家属对此无异议。
有网友对此通报评论：“真是解释的天衣无缝，完美错过所有责任。”
通报发出前几个小时，金德强的家属才刚回到金家庄村。当天早上8点左右，金德强的骨灰被埋在了自家的小麦地中央的位置，坟坑还是刘全和几个村民在早上挖的。新坟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塑料花圈潦草地放在坟前，放眼望去，如果不仔细找很容易被周围茂盛的小麦遮蔽。据说后续赶到的记者和卡友想要探访，都被堵在了村子外面，一律禁止入内，更别说见到金家人了。而面对媒体的电话采访，其家人也三缄其口。金德强的哥哥表示，他对调查结果没有意见。“我们现在什么话都不能说，事情已经结束了。”
之后金家撤掉了院子里的灵堂，摆起了酒席。当天风和日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参考文章：
澎湃新闻｜货车司机因“北斗掉线”被扣车+罚款两千，在超限站内服毒自杀
【CDTV】一个卡车司机的愤怒：对司机们的系统性压榨真的令人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