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上緩慢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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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駛向北京的綠皮火車上,我以DV夜視功能攝錄了同車廂另外五人的睡姿。
先是對面上鋪仰睡,將逼仄空間塞得嚴絲合縫的大胖子,太令人不安了。如果沒人幫忙,他如何睡得進去?幫他的是誰?
我狐疑重重,移動鏡頭,選中一個四十歲上下,紅毛衣、白裙子的女人。她的鋪位離胖子最近。依其穿著,我認為她並不了解目的地北京的天氣。我也認為,她來自那種過分強調家教以抵禦社會不良風氣的家庭。或許那些不勝枚舉的義憤、鄙視、刻薄、嘲諷、牢騷、詛咒,用以抨擊社會不良現象的情緒化用語,主要都出自她的創作。(她是一個不愛出門的鄉村中學教師,出門,就是上社會。這樣想是錯的,但我忍不住這樣想----通常我以為攝像機只是機器,最終由我拿主意,這是天大的錯誤。)
她被攝入機器時,臉上一副漠然到表情。(陌然,此時在她臉上,的確是一種表情)。
表情是做給川菜廚子看的,因為她正坐在廚子的鋪上。那廚子,油油的,對她嬉皮笑臉,語氣懇切,反複求她一塊兒玩撲克牌。她一言不發,良久,突然起身往自己鋪上爬。而川菜廚子反應神速,緊追不舍,當女人攀至床梯第三格時,他半張臉竟莽撞追入她裙下了。我吃了一驚。而廚子受到的驚嚇更甚,連忙拉開裙裾,將油臉又搓又揉。而女人並無覺察,她上了鋪,跪爬,前移,臥下,翻轉,撩起裙子蒙住臉。腿突然暴露到根部。可怕的亮紫色內褲,爆炸性地現出亂七八糟的形狀和顏色。
她捂臉是為捂住怒火,而我竟感同身受,不覺意外,也不覺荒誕。火車當時還在南方,仍在熱氣裏,在汗味中,思維遲緩,視世界為幻影。對此,攝像機保持沉默。
川菜廚子如同遭受重大打擊,彎腰坐著,勾著頭,輕聲哼一支小曲。庫,庫馬兒,庫。一個奇異小調從他兩唇間飄出。微弱的,憂傷的。庫,庫馬爾,庫。清晰的。很難相信如此滑稽的角色呼出的竟是哈姆萊特品質的男中音。(像一個實實在在的幽靈,那男中音)。廂內頓時安靜下來,讓我重新覺察火車已駛入夜裏,感覺茫然。然而當廚子注意到攝像機鏡頭時,便急忙湊上前來,牡丹花兒盛開一般地嘻皮笑臉了。
鬥一把!他沖鏡頭喊。不像在發邀請,像在喊口號。鬥一把!他興致勃勃轉向那對男女學生,讓我將鏡頭跟隨他。鬥一把!鬥一把!他反複喊。反複的原因,是他說話帶旋律,有慣性,收拾不住。滾!男學生怒而起身,擋在廚子和女同學之間。廚子表情一暗,頓覺孤獨,落座在他的鋪上,仰著臉望著鏡頭,唱起一支歌謠。
跛(bai)跛(bai)兒要參加紅軍,紅軍不要跛(bai)跛(bai)兒。
這是一首四川詼諧小調,他有意唱得怪裏怪氣的。(當我三心二意瞅著遊弋的取景屏,川菜廚子那起伏多致的成都腔調,加上撲克牌被折得啪啪響的節拍,簡直是一種說唱配樂呢。手持撲克牌的川菜廚子也能幻化為有魔力的存在,鏡頭的客觀專注力的確是價值放大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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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返校的這對男女學生,我想,即便昏暗環境下的紅外夜視成像,其青春期光潔面頰和結實苗條的身體,同樣魅力十足。
放好行李沒多久,男生便說,二十六個小時,咱們咋麼過啊!女生笑微微望他,他便湊近她耳語,她驚笑而暴擊了他一掌。有新劇情,我不得不重點拍攝他們。
假如,他們從四川樂山某鎮中學考入北京同一大學,女生入學半年便交上一北京戶口的男友。這事讓男生難以釋懷。北京戶口價值七十二萬!他語氣強烈地說。買房至少省四十六萬!讀書至少省八萬!北京占盡全國資源,北京戶口考入北京本地大學的機會比外省戶口多四十一倍!不交租房費!不交登記費!不交暫住費!額外的衛生費!垃圾費!城市管理費!城市增容費!借讀費!總之北京戶口黑市價已被炒至七十二萬!
只聽男生對自己如數家珍講出首都對外地人的歧視性政策,女生笑而不語。十指芊芊,熟練地將一個橘子剝為四瓣。再之後,如是我聞,有一對男女學生,每坐上火車,便有奔放之念。既無家人監視,也逃離了校規拘束。可以想象他們,大學四年,最快樂最自由的,便是一同坐火車的時候。自由意味著要發生性關系,僅此而已。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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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N次播放這段攝像):某山村中學女教師,暴露下身仰臥的姿勢,因長時間保持靜止,色情和荒誕感已不再被人注意。但此時她和她上鋪的胖子,在攝像機裏,不可避免構成一種同構關系。那胖子是仰臥,女人也是仰臥;那胖子一開始便靜止的,現在女人也靜止了。
我心存憂慮地注視著廚子,(他快樂性格連遭打擊後,已很久沒有聲息了)。我覺得,鏡頭的力量無處不在。相對於我們,女教師和胖子是被定格的。就要輪到廚子了。也將輪到我。也將在同一系列中仰臥和靜止。不過此時的廚子像是不甘於接受命運,還勾著頭,佝僂在床沿。另兩位,男生已擁住了女生。他肩頸和後背顯示其盡了全力,像是承受著難以置信的壓力。大概一只手緊握著床架,另一手撐死在壁上,為女生控出尚可以頭頸靈活顧盼的空間。略顯古怪的是這段視頻相當長。相當長的時間,男生使勁將肩背擴張數倍以求完全護住女生,欲將女生變成他獨占的秘密,但女生卻總愛露出調皮小臉給到鏡頭。可能,她覺察自己的美好肉體和生動情欲才是車廂之寶,自己才是氛圍之王。
我們頓時被她的戲劇性和慷慨施予所吸引。(我們?我以鏡頭巡弋車廂每一個角落,想確定人數)。是的,那時間,我們堅決擁護女生稱王。像七個小矮人山呼白雪公主萬歲。她則欣然領受,調用大量肢體語言,表演性地展示其有待提高的調情技術。將快感分發給車廂的每一個人。謝女王,我們山呼萬歲。而男生,理解力和兼容性遠不如她,活潑度更是缺乏。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期,總以為世上唯有自己的性欲是正當合法的,才可定義為激情和浪漫,其他人皆屬猥瑣,皆是賊。有了這樣的想法,即便不敢公然掃女王的興,卻屢屢暗使小動作假公濟私,與我的鏡頭隔空較勁,某些時候還暗示性地譴責女王不夠忠貞。心事如此複雜,動作這麼扭捏,真難為他了。因而在與女方的配合上,便顯笨拙、三心二意,頻出差池了。因此,女王焦躁而生氣了。她毅然舉起被子,將男生裹入其中。
嘩!她決定直接刺激陰部。是的,我覺得我能理解人類,經常性地孤注一擲。至此全程總計四小時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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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太不安了,決定殺死同廂的胖子)。
我不知道我們是誰。我也不知道這一句話有沒有被說出來,比如,像一種聲音暴露在空氣裏。
開始是一個小點,慢慢變大,顯出豐富細節和浩大聲勢,通常說的是一列火車。如此感覺時我知道我是睡著了。我應頭枕鐵軌一側,感受輕微腦震蕩的快感。不知什麼時候醒來。其實便無法判斷自己的狀態是清醒還是在夢中。我發現火車處在漂浮狀態。迫近額頭幾厘米之處,有一列同樣型號的綠皮慢車,以不易覺察的速度漂移。我再次拿起攝像機,攝下對面車窗灰白燈光裏躺著睡的人和坐著睡的人;穿著短褲扶著車壁搖搖晃晃上廁所的人;貼在窗玻璃上僅呈深黑剪影的人。剪影人也許正深情凝視平原上的星星,並為此嚴肅。我是越來越驚訝於平原地區完全有別於雲貴高原的體驗了,即使我並未直接拍攝平原。我更清醒了。清醒的進度看上去沒有止境,直至瘋狂。
我的確醒了:車窗裏的燈光和人影完全模糊,變成一道灰色光芒,呼的一聲跑沒了。延後傳來,哐當,哐當,還是火車的記憶。聲音在陰暗低壓但依然顯得深邃的北方平原上回響。那陰鬱。
持續對我發生影響的,一直是對面詭異的胖子。他從未動過,也不曾發出聲息。感覺越來越恐怖。他好像被裝入棺材的死屍做著他的噩夢,而噩夢中的人物就是我們。胖子,形成陰鬱氛圍;胖子,吸收著我們。胖子陷我於噩夢,毫無醒來的可能。上帝,我必須擺脫與死胖子的對稱關系。
於是我慢慢起身,蹭向床梯。在中鋪位置停頓片刻:那女生已睡回了她的中鋪。關於火車自由性欲的廣泛聯想,尚未被構思為完整故事便已宣告結束。不過再次想起她和他的渴望,依然喚起了我的性欲。所有的故事都是她和他的故事,我喃喃自語。我認為——正值我的臉端對她兩只光腳丫,張嘴咬上一口的欲念,令我如被一道閃光擊墜而跌落在地。我墜落在地,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下鋪的男生,發現他帶著飽受屈辱的睡相。
我若有所得,出了臥鋪廂,坐在通道邊車壁掛著的小坐板上。坐板下設有強勁彈簧,若起身,即會猛烈彈起合上車壁,發出巨響。我用力壓坐著,打量沿通道延伸的地燈。偶爾列車員如看護天使一般輕身漂移其上,十分性感。微弱燈光輻照範圍很小,並不給眼睛更多信息。但它們試圖形成一串,就像為滑行下降的飛行物指示跑道。根據臥鋪廂內人沉睡中的神秘情況,對應地燈會發出相應的閃爍。可能,我已啟動虛構,強要感知符合我的意志。物質成為我意識的一部分。成為信息和媒介混合為肉體的強烈事件。我絕不罷手,絕不屈服。就這樣我徹底醒了。甚至可以說,我激動了。變成了頗有影響力的核心存在。像一個孤獨地或因孤獨感自以為剛剛誕生的小神,正小心翼翼用一只手壓緊小坐板。慢慢起身,再慢慢將其,使其,無聲地合攏到車壁上。
我想去車廂銜接處抽煙。我是多麼喜歡在那搖蕩而發巨響的車廂銜接處抽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