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的人 | 如何让过往的时光过而不往
作者自況:
「凡是可寫的,都已在生命中過了一遍。書寫即是憶往───自己的往事,或者他人的往事。而過往之事未必就隨時間煙消雲散,它說不定什麼時候在什麼因緣之下又被召喚回來,因此是『過而不往』。」
林春美 槟城人,祖籍福建福州。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博士,曾任文学杂志《蕉风》主编,现任博特拉大学中文专业副教授。著有散文集《给古人写信》、论文集《性别与本土:本地的马华文学论述》;编有《钟情11》、《周一与周四的散文课》、《青春宛在》、《辣味马华文学:90年代马华文学争议性课题选》、《我的文学路》、《与岛漂流:马华当代散文选(2000-2012)》等书。
林春美是朋友的散文老师。
朋友在无名小站写字,我在Blogger写。闲来时我们都喜欢到处乱逛,到别人家(部落格)作客,闲聊。然后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读完他的文章后,我托他寄来了两本《青春宛在》,一本预备送人。最后不知道送给了谁。还有一本留在了老家。
有人告诉我,马华文学不必看。时间不够。学问要从大原大本处着手方是。
于是我一直零零落落地在看马华文学。应该说,大部分读过的书我都不太上心。除非切身。对待多数的文字,我总是过于散漫、跳跃。常常因言举人。或是因人废言。过度解读有之,错解误解亦有之。
《过而不往》我买了好几个月了。最近才开始读。书是在新山的大众书局买的。当时还能到新山逛大众,还能回家取邮寄到府的书。岛国的书真的好贵,一本台版书300台币,这里卖21块新币,即是420台币,bookdepository的书卖15块而Kinokuniya卖25。啊不过岛国租金贵。自我安慰一下:逛书店才能看到平时没在找的书。为了那偶遇,付出多一些也无妨。(可现在的我已不能如此任性地撒钱买书了。)
以下开始介绍书。
林是槟城人。后来搬到吉隆坡。<山色苍苍>中,她谈起自己的中学,谈本土和性别和书名,轻描淡写的:
山色苍苍,海水茫茫,人羡东方乐土,首称宝屿槟榔。
这是一首中学校歌的起始之句。词作者管震民,曾为满清京官,1930年代中叶南来,设杏坛于槟榔之岛,并终老于斯。
假如你也有过一段居闹市而又随时可以得意于山水的岁月,你必然明白,管先生在赞颂宝屿槟榔之前,会先提及其上的水色山光,并不纯粹是起兴手法而已。……
在歌唱“山色苍苍,海水茫茫”的中学那几年,泰半时间在歌德律的校园度过。歌德律傍山近水。我不是智者,我乐山多一些。初中时候课室离山很近,杂树荒草在百叶窗外招摇,铁丝篱笆外,是荒冢凄凄的白云山。在那个地方,我们玩碟仙,气氛特别刺激;我们排练话剧,格外容易入戏。高中课室则在另一座校舍,窗外景象豁然开朗。我在临窗的位置,实实在在坐享了几年的山色苍苍。那山,跟几乎所有槟城的山一样,是山不在高的好山。
我的中学在迁至歌德律现址之前,原也曾设于中路。那时它叫福建女校,借中路的槟城阅书报社为校址。阅书报社据说是孙中山亲自命名,亦是他在槟城第一次有记录的演讲之地。而福建女校则是其追随者所创立的新式学堂。……
改福建女校为槟华女中,是五〇年代初期的事,时校董皆主张“校名应免除畛域之见“。管震民先生的校歌推测作于学校易名之后。这大概也是我所知道的校歌当中,最真切表示地方认同的一首。极具革命意义的人权问题当然亦是时代的主旋律,那是结尾一句:
槟华名立,远播四方,永保平权天赋,发扬女界荣光。
性别与本土,我的书名,在中学校歌起合之际,原来,早已写在那里。
林的文字很淡的。谈山水,说往事,轻轻的提起历史和现下,谁也不想惊动。可就是会让你去想。原来改”福建女校“为”槟华女中“,是历史,也是抉择。在这块土地上慎终追远。在这块土地上扎根。在这块土地上再次漂泊。那是几代人的事。
然后她搬到了吉隆坡。却在梦中一再回到槟城。
在<阳光惶惶的迟午>中,她写店里进贼時的惊恐。当时她人已离开聚宝楼*,但梦里的她还在:
迟午,太阳很高,很亮。五脚基*上的竹帘已被卷起,可是没有卷完,上端还留着宽宽一片垂直挂着。竹帘背面的墨绿布幔都透着阳光。阳光跨过五脚基,斜斜照射进正门来。红石灰地板白花花的,常年遭磨蹭刷洗而至的斑驳毁损的痕迹无所藏匿的曝晒在强光里,反而都看不见了。整个店面被折射得透亮,可是却没有感觉一点炙热。门外有脚踏车徐徐经过,骑车的人转头望进店里。又有两三辆摩哆*驶过,引擎没有声音。对街摩哆店的工人蹲在人行道上修理摩哆,寂然无声,跟往常猛转油门手把刺激排气管发出震耳噪音的印象很有出入。店里的小贩都已离去,档口像是刚刚洗好,用水抹过的不锈钢台面反射着光芒。我姐姐扫着地,稀薄稀薄的尘埃低低的飘飞在光线里。我跟姐姐说,没有人了,不如把铁门拉上再扫吧。我姐姐没回应,但仿佛示意说没关系,先扫干净了再关门。她轻轻挪开一张靠背圆形木椅,扫了椅子原位下方后把它放回,再搬东另一张。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木椅?不是都已经换成红色塑料椅了吗?我不喜欢塑料椅,软软的,坐下去总有不实在的感觉。可是塑料椅可以一张一张相叠起来,全部推往一个角落,地面空旷,扫地时就快很多了。然而,就是没有一张塑料椅。我姐姐还在扫地。一个顾客不知从哪扇门走进来,近中年摸样的男人。面生的客人总要让人特别警惕。我爸爸还在的话,他坐在柜台里,不善的来者多少还有几分顾忌。我爸爸不在之后,一回半夜入贼,我妈妈和我姐姐惊醒,鼠辈固然吓得夺窗逃窜,可是她们俩既不敢叫醒女佣,以免徒增一个被吓坏的女人,也不敢报警,因为家里都是女人,最终只能紧锁门户,忐忑等待天明。其实我妈妈表面上是比我爸爸强悍许多的,早年她怒目圆睁的样子着实叫我们畏惧。可是她到底也恫吓不了前来索钱的不速之客,保护费还是付过几回。那时店里还坐着一些熟客,可是拔刀相助的情节向来只出现在武侠小说里。何况现在店里空无一人呢,我姐姐真应该听我说,早点关门的。进来的顾客像是点了些什么,我张罗着,突然一个塑料袋飘落,顾客捡起,走到楼梯口放到一个小盒子里,然后顺势拾级而上。喂。我喊住他。他要去哪里?他回过头,看我一眼,再装作无事的一步一步走上去。我要阻止他,却使不到劲。我只能拼命说,你下来,楼上是我们的地方,你下来。可是,我连发出声音都乏力了。喂,喂,喂。
我很害怕,我睁大眼睛。我的眼前一片昏暗。我感觉有点冷。好一会儿,窗外隐约有声。我凝神听听,是清真寺的晨祷声。
这是天色尚未破晓的黎明,不是阳光惶惶的迟午。
这是我如今的居所,不是故乡的老家。
我们搬离老家,算来已一年有余。在现实中,我们原在搬家之际即已告别过去。然而,从前的恐惧与焦虑,竟无声无息潜入无意识底层,在我认为已经高枕无忧的时候,入侵我最无法理性掌握的梦里,得意的向我宣布,它不曾真正离去。
11/5/2011
(我还是把整篇打出来了。无法删节。)
梦里阳光猛烈,却并不灼人,四周寂然无声,只有景物与动作。姐姐在扫地。贼人走上了楼。如入无人之境。自己发出的喂喂喂是那样无力。阳光那么烈,可她却觉得冷。忽然有声。回教堂清晨的祈祷声划破了寂静也划破了梦。
原来是梦。可也是回忆。是从前的恐惧与焦虑。
这本书我还未读完的。就写到这里。
文字之于我们究竟是什么呢?
是记录还是魔术?可以还原或改写吗?
那些无法更动的过往和无法企及的现实,都可以在文字里改写
变成小说变成诗都好。
但那些文字毕竟还是不老实的不是吗?
散文无法不老实
文学手法是什么呢?
文字过于直白的话,还是文学吗?
啊好烦。不如就写。
沒關係,寫吧。整理心緒也好。解決不了問題,至少發現自己還在啊。
有人这样对我说。
过化存神是什么呢
我们总以为过了就过了。总忘了有神。
也许书写是种召唤,让过往的时光过而不往。
以文字的形式留下。
也许梦就不再是梦。
恩,其实我想说的是:
且读读看林春美如何写记忆吧(Read: 买书吧)
延伸阅读
1 吴小保:散文的真
2 罗毓嘉: 我更在意什么是散文
3 槟华女中的校歌及其它
注释
1 五角基*
五腳基又稱五腳起,在新加坡或馬來西亞的閩南移民習慣稱街為五腳基,“腳基”是直譯自马来语“kaki”一词。 “Kaki”的本意是“脚”,这里是指英尺,是马来语对英语的「feet」一詞的意译。 别稱為「五腳氣」,係轉音之誤,意指店舖住宅臨街騎樓下的走廊,因法規規定,廊寬都是五英尺。—— 解释取自维基
2 聚宝楼*
槟城是我最亲的家乡,聚宝楼是我最挂念的槟城市井。其实,我也分不清楚自己终日放在心上的到底是一整个槟城,还是岛上我一个小小的家。
聚宝楼就是我的家。—— 林春美:《过而不往》<聚宝楼>,页33。
3 摩哆*
英文motor之意。台湾叫机车。后来用作骂人。不过新马人不骂“你很摩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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