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柵欄的恐怖回憶
黑色柵欄,大門前停放著兩輛國產車,幾雙拖鞋意味著至少有三人居住在此。
「爸爸,我的球掉在隔壁家…」六歲的我,和家裡的狗狗——小扣,正在停車庫玩得不亦樂乎,一個沒注意,球就被打到隔壁去了。
『爸爸幫你拿回來,但你不能再玩了。』
於是,爸爸到隔壁按門鈴,等了快10秒後,有位長相年輕的姐姐開門。
「你好,不好意思,小孩貪玩,把球打過來了。」爸爸用手指向位于後車輪前方的球。
『呃,好,等我一下。』那位年輕的姐姐這樣説道。
「真的不好意思,打擾了。」爸爸一直在微笑賠不是。
尚未受過小學教育的我,即將要就讀離家有一公里距離的華小。
沒曾想過,住在我們隔壁的年輕姐姐是那所華小的在職老師,且已經結婚生子,孩子也比六歲的我大。
一番熟絡之後,爸爸和媽媽商量將早上載我到學校的任務交給隔壁的劉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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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我今天沒有去學校,不用載我。」
『好,老師知道了。』
今天爸爸要帶我到政府部門替換文件,所以要通知老師不用載我。
原來沒去上課竟是這般自由,終於不用聽到同學互相爭執的吵鬧聲,還有上下課的鬧鐘聲。我和爸爸弄完手續後,已是接近平時放學的時間。回家的路上,看到經過的學生巴士載滿成群的學生,有男生也有女生,看起來很是熱鬧的樣子。
「爸爸,你怎麼沒考慮讓我坐學生巴士?」我忍不住問爸爸。
『你想坐嗎?』爸爸反問我。
「感覺會很有趣,但我還是不希望一群人看著我回家的樣子。」我一直都覺得坐學生巴士會變得很沒有隱私,因為大家就會知道你家在哪裡。
『你現在身在福中啊,算是乘坐私家司機了呢。』爸爸笑著說,我也很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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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鈴鈴...」
正在客廳寫作業的我,被家裡的電話鈴聲打擾,無奈家裡只有我一個人,這電話我也不能當作沒聽到。
「喂?」
『是葉寶櫻嗎?』
「我是,你是誰?」
『哈哈哈,我是豐瑞。』
「豐瑞?你怎麼會有我家裡的電話號碼?」
『我這麼厲害,當然知道。你記得禮拜四數學作業要做第幾頁嗎?』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
『哎喲,我問別人的啦,數學作業做到第幾頁?』
「三十。」
『Ok,不要騙我啊,拜。』
電話掛斷以後,我心裡產生出一股不安全感,覺得自己的隱私被窺探,我討厭這種感覺。我看著作業本上的數字,思緒混亂,滿腦子都是「怎麼辦,他知道我家裡電話號碼」的擔憂。終於撐到爸爸媽媽回家,我顧不上給他們開門,只是看到他們工作辛苦回家的臉龐,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流。
「爸爸,我的同學知道我們家的電話號碼了。」 我三步做一步地跑到爸爸身前,抱住爸爸的腰。
『寶櫻怎麼了,什麼電話號碼啊?』不明所以的爸爸攬住我,把我帶到沙發處,媽媽則把大門鎖起來。
『來,說說,怎麼了?』爸爸安撫了我好一會兒,我才勉強能從啜泣聲變得稍微能說出人話。
「剛剛有同學給我打電話,但我沒有給過同學我們家的電話號碼。」我調整了呼吸,把完整的句子說了出來。
『有同學給你打電話是好事啊,家裡電話本來就是用來聯絡人的。』爸爸耐心地向我解釋。
「可是我不喜歡別人知道我們家裡的電話號碼。」我委屈地說道,這樣感覺像是我出賣了這個家的資料一樣。
『寶櫻,你要記住,電話是用來聯絡的,你的同學錯在沒有親自向你索取家裡電話號碼,但他聯絡你並沒有錯。爸爸知道你不喜歡讓別人知道家裡的事情,但電話本來就是用來聯絡的,不要怕,有事爸爸在呢。』擦去我臉上還在流的眼淚,爸爸從電腦包裡拿出玉米零食,悄悄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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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劉老師的車竟然已來到第六個年頭,即使如此,我和老師並沒有非常熟絡,依然保持著些微距離。
老師的兒子,比我大三歲,叫林智陽。
雖然話題不多,但見面還是能聊上幾句 。
我念六年級的時候,他已經在念初中部,因為留級的關係,所以只比我大兩屆。
不知道為什麼,有一段時間,爸爸早上都要很早到公司。老師平時都是早上六點半才會出發,但因為爸爸接近六點就出門了,所以我就被迫六點到老師的家裡等候。
那時候沒有手機,等候的期間我就只能干坐著,看看老師家裡的裝修,或者跟著墻上的時鐘一起倒數。
有一次,爸爸一樣很早就出門,我就自己走到隔壁家。脫鞋之後,我如往常般坐在沙發等待。林智陽這時剛好走下樓梯,看到我坐在沙發上,他走到廚房喝水,然後再朝我的方向走來。我無處安放的雙手,只能抓著到膝蓋的校裙,暗自希望老師能快點準備好。林智陽順理成章地坐到我隔壁,他說「我媽快好了,你再等一下」。
說罷,我就點點頭會意。我們兩人的坐姿略有不同,他是背靠著沙發坐著,我並沒有坐滿,離沙發背有一小段距離。不一會兒,我就察覺到有人在觸摸我接近屁股股溝的位置,我知道不會有別人,但那時候根本反應不過來。我屏住呼吸,微微轉過頭撇看他,感覺到對方的手是稍微收斂了一點。極度不舒服的感覺捲土襲來,我安耐住自己的不安,繼續與加害者坐在那張沙發上。本以為事情會結束,但他直接忽視掉我的感受,變本加厲地將左手繞過我後背,貼在我的大腿處。我站起身子,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則佯裝沒事地離開了犯案現場。
「走吧。」老師從樓梯上走了下來,並未察覺什麼。
我一溜煙地跑上了車,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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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後,我從國外讀書回來。
當年住在隔壁的老師一家人已經搬走了。
我本來也不當一回事,只是這時候台灣的MeToo事件卻一直在提醒著我被我壓在心底的過去,我看著一件件關於性騷擾等的事情被公開,才慢慢地將曾經也埋在我心裡的事情重新提取了出來。
猶豫片刻,我還是決定告訴爸媽。
我們一家人正坐在客廳,看著剛換的54寸LED液晶電視播放的節目。
我關掉了電視,看著錯愕的爸爸媽媽,我會心地笑了。
「爸爸,媽媽,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
「這件事很久了,我原本不想告訴你們,但我覺得事情過去了,我希望它不再能傷害我。」
爸爸媽媽一臉疑惑,但還是沒有打岔我的話。
「小學六年級有一段時間,爸爸很早就要出門,媽媽當時在外地。」
「我就很早要在老師的家等候。」
「我坐在他們家的沙發上,老師的兒子也坐了過來,就坐我隔壁。」
說到這裡,我的委屈似乎不聽使喚地就跑了出來,忍住想要啕嚎大哭的情緒,我繼續述說。
「他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我當下就傻了。」
「那天起,我不管爸爸工作多辛苦也好,都強制爸爸載我到學校。」
「因為我害怕同樣的事情會再發生。」
爸爸跑了過來,抱住與當年同樣在啜泣的我,媽媽這次沒有鎖門,她也坐了過來,我們三人抱成一團。
『你怎麼不告訴爸爸,辛苦你忍受了那麼久。』爸爸也哽咽了起來。
『爸爸真的對不起你,寶櫻啊寶櫻。』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我的背,希望能帶走讓我陷入不安的兇手。
「媽媽也是,委屈你了寶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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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想說的是,我連電話號碼這麼輕微的事情都能抓住不放,何況是侵犯我身體這麼嚴重的事情。我洗澡的時候,用力地搓洗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只為洗去被玷污的印記。這個秘密藏在我心裡好久好久,好像只要不提起,我就可以裝作不曾發生過一樣。多麼希望,我的球不曾掉在隔壁家,我們就沒有機會認識到老師和她家人,我也不會有這樣的遭遇。我也曾問過,為什麼是我,但這種事不是我們能避免得了的。我由衷希望不管是男性或者是女性都好,成年人或者是還未成年也好,請在決定做什麼事之前都自重。被你們傷害的人,要獨自承擔消不去的苦楚,飽受生理和心理上的折磨,你們怎麼還能像沒事一樣過著正常的生活。
我真的以為這件事會永遠爛在我的心裡,真的是攢了很久的勇氣才有辦法將這麼難以啟齒的事情說出來。我終於解脫了,與造成童年陰影的始末和解了。
We can forgive but we never forget.
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