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影1211:風浪與城牆】
「當別人問,今天海上天氣好嗎?妳聽到了,都要回答很晴朗。」
「即使下這麼大的雨也這樣回答?」
「是。」
「即使不想回答也要這樣回答嗎?」
「是。」
-吳明益《複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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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海上天氣如何?出航前,解說員其實心裡大概有個底。查預報app「windy」,看氣象局漁業氣象,或者前一班先偷問船長:明天風要來了嗎?視情況得在行前解說先慎重告知遊客,讓後者有心理準備;甚至風浪大開不遠、可能槓龜的船班,沿途就要先點出船員的艱難和大海鯨豚的難以預料。麥克風像槳葉,在船上為了減緩乘客的不安與不適,常常得見風使舵。
今天風要來了,windy說。微微起伏的海面浪高一米,今天外面有兩米五。一出港口外,二十噸的船像浪頭上擺盪的小翹翹板,前後起伏;轉向北邊航行後,側浪湧來,將船推攘成一只白色的不倒翁。我們一路搖擺,航行到立霧溪出海口外,船員男哥望著遠處說:外面浪有四米高了。更北方的清水大山外,一道道「白馬」碎浪逐漸出現,船長掉頭折返。差個半天或一兩小時都好,北風已經拿下的地方,你不能闖。
但人類如此驕傲。有時膠筏和小船為了抄捷徑回港口省下油錢,直直切入奇萊鼻岬角外海流交錯處的「流翹」地帶,每隔一兩年總聽聞有船在此翻覆;討海人憑藉多年經驗和勇氣與海爭鋒,尚且如此;陸地上還不斷矗立起大片城牆與堤防,企圖跟海「強碰」。比如這一天返航時開到花蓮港北邊,一如平日見到的那座「長城」:用台灣特產「水泥肉粽」消波塊一層層壘起的高牆,一路延伸到奇萊鼻附近為止;也因此在這裡造出了「黃金海岸」與自然海岸的交界。
稱它是「黃金海岸」不為過,每一個造價台幣十萬,光花蓮港往北這段五公里左右的海岸,就疊了成千上萬個。有一次解說時我估計「有一千個吧」,旁邊船長打我頭:有一萬個啦。下一次我講「有一萬個」時,他又打我頭:有十萬個啦。這兩次捉弄之下,實際數量可能還有待考證。但從港邊堤防一次補投就丟了四百個[1]來看,加上岸邊可見的就堆了五層,換算後應該不少於四五千個。
層層疊疊是有原因的,而這趟北風長浪航班裡,我第一次從現場景象印證了這一點:同樣一道浪,打上消波塊城牆的轟然炸出浪花,高高躍起。而就在一旁的自然海岸,卻只是一波浪衝上岸邊又退去;兩邊「高低立見」。越用城牆阻擋海浪,海浪碰撞力道越強;掏空底下小砂石後,消波塊就整個慢慢沉入海面下,岸上又得再投放一層;如此反覆,各地政府每年投錢填海,水泥產業生生不息。
一邊觀看著打上消波塊的長浪,一邊遠遠望見,一輛機車看來小如火柴盒,騎過山坡上的步道,往自然海岸那一端去。有人在此看海、垂釣,也有歐美或日本的衝浪手來此挑戰;這段礫石山坡是他們口中「進階級」的衝浪點。而不僅衝浪,許多海岸社區與部落裡,海岸就是孩子的遊樂場、婦女採集和男人漁獵的天然「冰箱」——在海岸堆滿消波塊之前。弔詭的是,某些聚落是九成居民自己贊成在海岸築起這道「消波塊城牆」的;基於對颱風挖走大塊海岸的恐懼,和某些長輩長年在城市工地工作,對「建設工程」的信心,聚落自己封起了通往大海、共生共榮的路。
我們為什麼想要築牆?這或許是那個真正複雜難解的課題。
一個海濱聚落與海爭地,原因總不脫貧困與恐懼。想得更遠點,人與人、國家與國家、族群與族群之間,好像也總是出於同樣的原因,處處高牆聳立。風急浪湧,人世紛爭,冬夜越拉越長。今天海上天氣如何?
今天海上,天氣如何?
我要說,非常晴朗。大海終究不是為了讓人絕望而存在的地方。
例如回程途中經過七星潭,航程時間經過大半,我已經鋪陳了一兩段尋鯨艱難的描述,做好最壞的「槓龜」打算。突然,船引擎打住急停,彷彿海上煞車。這通常不是螺旋槳絞到漁網,就是突然遇見了什麼。接著船頭十點鐘方向,幾隻飛旋的「尖嘴」冒出海面;鯨豚小隊們一群群漸漸上浮,到後來,近兩百隻的飛旋家族在海面上換氣,又轉瞬下潛。十分鐘裡反覆兩次,最後如精靈一般遁回海中。船長從駕駛座天窗裡喊:走囉,風要下來了。船隻心滿意足,悠悠回航。
例如正午陽光燦爛,海面上有一條金色銀河;午後就會隱沒了,但等放晴時還會再來。沒有永遠的晴日,也沒有永遠的北風。只有一代代的人在船上,航海不止息。回港後在漁市小吃店遇到老船長夫婦,跟他們說開玩笑說今天「撞到(遇見)一大群」,船長夫人笑了。
一大團北風就要下來了。但此刻花蓮港邊,天氣晴朗。
[1]見2016民報新聞〈400顆「肉粽」投放不及 花蓮港東堤恐潰堤〉:https://tw.news.yahoo.com/400-10590960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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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影:自己拍攝的海上影像,加上幾句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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