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舊城新景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也沒有耐心等月的防鯊網。城市在天的一角,大廈的璀璨扎不進這裡的夜,失勢的光點坦白作為電池的本質。她們身後延綿的民宿矮房有大半沒有開。
剩餘的空間,都給了海。深邃、沉默、冷冽。但她自受撫平的玻璃碎片看,它只是內斂。
海水開始湧來,退後;又湧來,退後。第三次的時候,它有點踉蹌地上來,俯身,一一親吻了她們的腳趾頭。其他人一陣驚呼,只有她暗自想著,或許女人的趾甲源於遠古的貝殼。她們嘗試用腳尖走在沙灘上,被輕微的凹陷嚇到,結果越走越快。微鹹的寒意趁機抓起頭髮,吸了一口。
那只是今年一月,她與系上的三個朋友,趁著假期相約到長洲遊玩兩日。
香港人爲何會熱衷郊游?她以往只想到大棠成群觀賞紅葉的人。
第二天中午,她們一直沿著鯆魚灣的小徑走。她總以爲到了前方的崖地就能把被海景所擁抱,直到在那端又看見前方的路和海各佔相片的一半。她們偶爾挑一塊平坦的大石歇息。崖上的仙人掌都算準了位置,當日東風已是不平緩,惟粉白的花苞不輕舉妄動,沉住氣看幾個女生不斷撥好瀏海。
「你們說,這個石頭像不像牛角包。」龍說。龍向來是個信手拈提新奇想法的人。
「不像」「看起來太硬」
其餘三人苦笑,也同時感覺如果說同意,龍必定會再次談起她鍾愛的、一間位於上水的傳統餅店。
鯆魚灣到五行石之間沒有山徑,人們要趁退潮時攀下岩石,快步穿過沙灘,然後爬上幾米高的山壁。爲了節省行李寄存的費用,她們都背一個背囊,一手拿著幾小時前看日出時穿的羽絨服。
那天她久違地摸起石頭。任憑海風怎樣吹嘯,它們只依從太陽的位置凝神;幸好冬日中午的陽光不會熾熱,岩石並不燙手。她不自覺想起童年時看的故事,有一篇敘述某位父親把在城市長大的兒子拉到鄉村,教他爬樹。後來一段時間,爬樹成了她的一個夢想;她有時會摸摸樹幹,仰望樹蔭,幻想要從哪根樹枝開始。然而再長大些,她不得不承認這念頭越發難以啟齒,以致現在只能在這篇文章裡提及一兩句。
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在岩石中重拾到和樹幹一樣的,溫暖所具有的粗糙一面。人們惟有和自然相約逃離人群,才能獲得慰藉。
她們故意等慢船離開。龍說,爲什麽要快呢。
其他人再買一次炸魚蛋、長薯片和椰汁糕;她選擇再嘗一次雞屎滕粿。小店老闆掀開蒸架,熟練地抄起一份套進袋子。一袋的糭葉香。四人重回昨晚散步的沙灘,找了個石堤盤坐。
她先輕輕劃開茶果間的粘連,再一顆顆挑起品嘗。雞屎滕粿,名字帶市井氣,材料成品低廉,賣相還真的是黑色一顆顆像保濟丸。但入口時的那口淡甘,連帶花生粒的質感,卻讓她不捨得吐氣,以免失去口中的氤瘟——足夠讓她聽懂某幾首民謠,和記起祖母年輕時穿的素紫羅紋上衣。
在那氤瘟之中,她漸漸睡著。一時間,水泥地會不會讓她坐得腰痛、會不會曬黑、會不會錯過回去的船,都不重要了。朋友的談笑聲慢慢地蒸發開去。
於熟悉的城市中最陌生的地方,於人的身份變得輕盈但仍有跡可循之處,於最好的過去的最壞的未來之間,於原始的本能和沉澱的情感之間,她安然睡去。
或許,這是她最熱愛自己的成長之地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