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街上的形而上学实验——舒尔茨的非现实主义文学探索
任何翻开过《鳄鱼街》的读者都知道,布鲁诺·舒尔茨(Bruno Schulz)的小说有多少能魅惑读者的特异之处。他用诗一般的梦幻语言描绘了一个梦幻的世界,其魔力让读者流连忘返。那么,通过书写那个像透过万花筒所看到的光景一般光怪陆离的世界,舒尔茨到底是在试图进行一种什么样的文学探索?我希望在本文中尝试给出一个回答。
20世纪以来,非现实主义文学层出不穷,像是意大利的皮兰德娄(Pirandello)、匈牙利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或是台湾的骆以军。事到如今,有意地使用非现实主义形式进行文学创作已经成为常态,不过这不代表所有采取某种非现实主义形式的文学作品都是千篇一律,恰恰相反,如何利用非现实主义的形式为自己的表达目的服务,优秀的作家彼此之间都截然不同。换句话说,为了追求自己特有的文学理想,文学家会创造出只属于自己的非现实主义。比如说,虽然同被归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马尔克斯(Márquez)和博尔赫斯(Borges)的文学本质的不同好比重庆火锅和芝士蛋糕。
那么舒尔茨的非现实主义是一种怎样的非现实主义呢?在这里我想通过将他与马尔克斯(或者说主要是《百年孤独》)进行对比来阐述。任何严肃的读者都能看出来,《百年孤独》中的一切“非现实”的要素都是服务于一个明确的最终目的——那就是更清楚地向读者揭露作家所处的拉丁美洲的社会现实。这一现实是如此残酷、如此凄凉、如此荒诞,以至于用非现实的形式反而能更明白地将其本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意义上,《百年孤独》首先不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而是现实主义文学——马尔克斯的文学目标,和巴尔扎克(Balzac)并无二致:对自身所处的社会的众生百态的实相用冷峻的笔法进行记录,并加以批判。
与此相对,舒尔茨对什么现实主义的文学追求显然毫无兴致。舒尔茨最感兴趣的不是社会现实(虽然他有时也会介入某种社会观察和批判,最典型的是与本书同名的短篇《鳄鱼街》以及《彗星》),那作为他书写的核心对象的究竟是什么呢?舒尔茨有时被贴上“超现实主义者”的标签,不管他是否能严丝合缝地被纳入这一流派,我觉得这一分类确实有利于我们对他的理解:超现实主义追求对人类心理的探究——特别是将非理性的那部分人类心理通过梦幻的形式呈现出来,可以说这正是舒尔茨通过他的小说试图做的事情。他笔下的“非现实”的要素并非为了反映某种社会现实,而是为了反映某种心理现实。他的课题是人的精神。那光怪陆离的世界是透过一个特定的人的心智所看到的世界,或者是特定的人们的精神相互纠缠所创造的世界,它是人的意识(或许还有无意识)的投射;换句话说,通过描写这一光怪陆离的世界,舒尔茨实际上在写的是人(们)的意识。而人(们)的意识是如此的幽微冥暗、瞬息万变而纠缠(乃至混淆)不清,以至于只有这种梦幻的形式才能勉强将其捕捉,而套用规整的理性只能导致削足适履。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舒尔茨绝对不是打算进行某种康德主义的先验演绎。他的目的不是对普遍的人类精神结构的分析。不,就像刚刚提到的,他想谈的永远是特定的人或人们的精神及其相互纠缠和刺激,他研究的是他生活中的人们的意识,是他的小城里德罗霍贝奇的居民们、是他的家人、亲戚、女仆和店员、以及——最重要的和最根本的——当然是他自己的精神世界。
于是,到了这一步,我们终于透过非现实主义这一形式,到达了舒尔茨的小说的本质——私小说。
阅读版本:《鳄鱼街》,林蔚昀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4月1日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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