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关心活着之人的命运,而不是静观永世长存的天空
抗疫时期读《鼠疫》
加缪说,要了解一座城市,较简便的方式是探索那里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
在小说《鼠疫》中,他虚构了一座位于阿尔及利亚滨海的法属城市阿赫兰,用一种非虚构的写作方式全景式地展现了这座城市从一场瘟疫降临、蔓延到撤退的全过程,从城中人的生活、官僚机构的运作、医护人员的作为、媒体的介入再到对鼠疫的反思。换句话说,他写的并不仅仅是阿赫兰城,而是整个人类与瘟疫纠缠、斗争的历史,因为纵观整个文明发展轨迹,尤其是在城市存在以来,瘟疫、传染病从来就与人类相伴而生,从鼠疫到黑死病再到SARS直至我们当下经历的一切,吊诡的是,尽管人类似乎经历了无数场传染病,但每一次灾难来袭,还是一样的惊慌失措,像是在经历第一次。
我们知道,或早或晚,瘟疫终会退却,人们的生活又会恢复正常,但重要的是,在每一次突如其来的瘟疫之中,我们能获得什么?否则,那些曾为之付出的努力、那些被瘟疫带走的魂灵、那些触目惊心的离散与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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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X年4月16日以前,阿赫兰城,和世界上所有的小城一样,平平静静,是一座毫无色彩甚至有些丑陋的城市。在这里,季节的变化只能在天上显现出来,只有清新的空气或小商贩从郊区带回的一篮篮鲜花可以宣告春天来临;那是市场上出售的春天。
人们在城里感到厌倦,但又努力让自己养成习惯。小城最重要的营生是做买卖,当然,他们也享受凡人的生活乐趣,他们爱女人、爱电影、爱洗海水浴。工作日努力赚钱,黄昏时分离开办公室,定时去咖啡馆聚会,去同一条林荫大道上散步,参加球迷俱乐部的聚会,玩牌、喝咖啡、聊天、消磨时光,和世界上所有的大小城市一样,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这里的居民坦率、勤快、讨人喜欢。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预见这年春天会发生的这场小事变,而那些小事变,他们后来才明白,是之后会书写在历史上的一场严重事件的先兆。
一切并非无迹可寻。4月16日这天清晨,主人公里厄大夫从他的诊所出来,被楼梯平台的一只死老鼠绊了一下,他随即把老鼠踢开,并没有特别留神,便走下了楼梯。
他想,一切不过是一场恶作剧,也许是别人从外边带回来的。
这天晚上,又有一只硕大的老鼠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翌日,整条街上不断地有死老鼠出现,里厄开始感到蹊跷,决定从城区开始他的巡回医疗。
他给市灭鼠处打了电话,而灭鼠处的官员却在犹豫要不要管,如果要管,需要有上边的命令。
也是大约在这个时候,城中的居民开始担心了,自18日开始,各工厂和仓库已清除了几百只老鼠尸体。晚报抓住此事不放,问责市府是否在采取行动、考虑采取什么措施来保障市民免遭这令人生厌的鼠害侵袭。
此后的几天,形势变得越来越严峻,死老鼠的数量与日俱增,事态严重到连情报局都在它播送的免费广播消息中通报数字,这个数字令市民开始感到恐慌。
2
4月28日,人们的焦虑达到了顶点,纷纷谴责当局,要求采取彻底的措施,一些在海滨拥有房产的人已经在考虑迁往别处。
然而第二天,资料情报局居然宣布,鼠害现象骤然停止。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愈发严重,里厄医生的老门房米歇尔淋巴结肿大、高烧不退……最终不治身亡。
门房死亡,标志着一个令人困惑的迹象丛生的时期已经结束,另一个更为艰难的时期业已开始。人们开始恐惧,也开始思考。
“天灾人祸本是常见之事,然而当灾祸落到大家头上时,谁都难以相信会是灾祸,人世间经历过多少次鼠疫和战争,两者的次数不分轩轾,然而每一次,人们同样都是措手不及。”
里厄回想了一下,在历史上大约发生过三十次大规模鼠疫,大约造成一亿人死亡,既然人在死亡时只有被别人看见才受重视,分散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亿尸体无非是想象中的一缕青烟而已。
省府起初坚信这是一场虚惊,而在里厄一次又一次不言乏力的劝告与努力下,开始采取一些措施,监视水的供应,将病人隔离。
但这些措施并未对阻止迅速蔓延的疫情产生太大作用,感染人数在不断上升,人群中的恐慌情绪不断扩散,终于省长害怕了,宣布封闭城市,阿赫兰成了一座孤岛。
3
之后的故事我们也许并不陌生,城中依然不断有人染上鼠疫、被隔离、医院的床位不够、针对病毒的血清有限、无可奈何的死亡……
封城时期的阿赫兰,当鼠疫患者累人,而不当鼠疫患者的人也没有好到哪去。那些没有被鼠疫盯上的人们,也在承受封城所带来的种种冲击,鼠疫让他们彻底丧失了日常生活,那些泡咖啡馆、聊天、和情人打情骂俏、乘坐火车出行、归来,与亲人团聚或分别的日子成为了记忆;城市关闭后,城中人如同停留在深渊和顶峰的半中腰,说他们在生活不如说他们在漂浮,他们被遗弃在没有方向的日子里和毫无结果的回忆中,这些日子和回忆有如飘忽不定的幽灵,盘旋在记忆之上。
如果说那是流放,那么意味着大多数人都被流放在自己家里。从春天到夏天,再到冬天,没有人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会在何时结束。
然而来年2月,当另一个春天即将来临时,这场鼠疫突然失去了此前的威力,像初来时的突如其来一样,连撤退也悄无声息。
虽然禁令还未完全消除,但空气中已经能够嗅到自由的味道。人们知道解脱的时刻临近了,生活又将转入正常。
这种正常是指什么呢?
指电影院里有新片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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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带来的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鼠疫已经结束,恐怖时期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当中有一部分人被成堆地扔进焚尸炉,烧成浓浓黑烟,而另一部分人则背着无能为力和恐怖的枷锁等着厄运到来。
在即将战胜鼠疫的最后关头,里厄的朋友塔鲁不幸染病,病情急转直下。对此,里厄束手无策,他面对着自己朋友的离开,看着这个形体沉入鼠疫的污水,只能停在岸边,两手空空,心如刀绞,没有武器,没有救援。
他被一种强烈的失败感包围,这个失败使所谓的胜利本身成为了永远治愈不了的伤痛,在那一刻,他相信自己跟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或是掩埋了朋友的成人一样,永远不可能再找回安宁了。
正如塔鲁自己说的,他输了。但他里厄呢?他赢了什么?他认识了鼠疫,可以回忆鼠疫;他感受过友谊,可以回忆友谊;他正在体验亲情,今后可以回忆亲情,这就是他赢得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鼠疫在逐渐撤离这座城市,越来越响亮和持久的欢呼声在城市回荡,空中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千变万化。可是里厄却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他想知道这场鼠疫是不是不会使城市起任何变化,一切都将照原样重新开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对读者而言,在当下读这本书的感觉很奇妙,就像在几十年前已经有人为你写好了你将经历的未来,而你正向书中所写的那样一步步走向那里。几乎可以预见,瘟疫一定会消散,然后我们终将遗忘,最后历史又将换一副面孔再度上演。
可是,真的不会留下什么吗?至少里厄不会忘记,那些在鼠疫中失去亲人、朋友的人不会忘记,有良知的人也不会忘记。
或者谁都不能忘记一切,即使有必要的意志力也做不到。因为鼠疫会留下痕迹,起码会在人们的心灵上留下痕迹。而在鼠疫和生活的两种赌博中,一个人所能赢得的,也就是认识和记忆。
在故事的结尾,从头到尾见证了这场鼠疫的里厄医生最终用一支笔记下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因为他相信,如果说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至少人的内心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在谈到阿尔贝·加缪的时候说:“他有着一颗不停地探求和思索的灵魂。”加缪的特点就在于不断地思考人的处境,他的小说总是在严密和严格的叙述背后,有着广大的哲学追问和终极价值的寻求。
他选择记录,因为他关心活着之人的命运,而不是静观永世长存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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