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自由而失去自由——许志永博士被控颠覆国家政权罪自辩词

【滕彪按：我的两位挚友、中国知名人权律师许志永和丁家喜，被当局以“颠覆国家政权罪”分别重判14年和12年。这是我刚刚获得的、许志永写于2022年的自辩词。今年是孙志刚事件20周年，也被公认为是中国维权运动兴起的20周年。这篇自辩词，可以看到许志永对中国政治前途的艰辛探索和深刻思考。】

一、公民运动

你们指控我颠覆国家政权，所谓犯罪事实：倡导公民运动，写作《美好中国》，非暴力理念交流，公民线下聚会。我无意自辩，因为决定我们何时自由，中国何时自由的，不是你们的判决，而是昊天的意志。然黎明将至，为中国之美好未来，有必要再次阐述公民运动。

公民运动是倡导国民做真公民的行动，把公民的身份、权利、责任当真，理性地推动国家社会进步，最终实现民主、法治、自由、公义、爱的美好中国。把公民的身份当真，我们是公民，不是权力面前卑躬屈膝的臣民，不是王朝轮回中默默无声的蝼蚁。公民是国家的主人，定期以选票决定哪个党执政，谁是执政者。把公民的权利当真，选举、言论、结社、集会、游行、示威等等写在世界人权宣言、也写在中国宪法里的自由权利，我们当真。我们有言论自由，不能以敏感有害等借口肆意剥夺。我们有选举权，不能以间接选举、指定候选人压制竞争等方式操控剥夺。把公民的责任当真，中国是人民既全体公民的中国，不是哪个家族哪个政党的中国。作为公民，我们追求民主，捍卫自由，维护公平正义。

把民主当真，把自由当真，把你们挂在墙上的核心价值观当真，把百年来志士仁人高举的民主自由旗帜当真。当真而已。这就是颠覆你们的政权？！

公民运动倡导现代文明公共生活方式。我们相信，政治不是打江山坐江山、为权力私欲不择手段，而是为公众谋福利的美好事业。我们设置的公民标识，民国蓝底色，孙中山先生的手迹“公民”，并以此制作了公民徽章、文化衫、雨伞、水杯等，传播公民理念。我们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推动废除收容遣送，参选人大代表，就重大公共事件发表意见，提出建议。我们热心公益事业，救助地震灾民，帮助藏区小学生，阻止北京动物园强制搬迁。我们是公益律师，是人大代表独立候选人，是小区业委会成员，是环保志愿者，是意见领袖，是追求自由热爱民主的中国人。自己做公民，一起做公民，服务社会，培育民间社群，全国连接成为公民共同体。

公民运动的目标是自由、公义、爱的美好中国。自由是人之天性，是国家社会的永恒目的。无碍他人，随心欲，有碍他人，互平衡。思想言论无禁区，权力责任相适应。公义是自由的合理边界，是尘世间的公平正义，强有制约，弱有保障，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各得其所。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爱自己，修行此世，完美灵魂；爱亲人朋友，生命之爱亦有感恩；爱陌生人，彼此温暖的微笑；爱仇敌，同情那被嗔恨敌意捆绑的灵魂；爱众生，万物之灵，爱生生不息的尘世。自由、公义、爱是我们的核心价值，是这个时代的旗帜，是华夏新民族精神。

做真公民是策略、更是信仰。极权体制极不自信，所以拿民主自由等现代理念包装自己，好比一恶徒披上了袈裟，围观者都当真了，也能迫使其接受一些清规戒律。做真公民更是信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吾毕生之所求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公民，享有言论自由、选举权等普世的自由权利。等那一天到来时，我的国家也一定变了。

公民运动不是一个组织的名称，当下公民群体还不是一个组织，有一天中国需要时公民会成为一个组织，不是人身依附等级森严的黑帮式组织，而是个人自由民主规则之上的现代文明政治组织。它的名字是公民联盟。

二、美好中国

《美好中国》第一稿写于1993年，当时名为《自由中国》。2020年10月在没有纸笔的看守所完成最后一篇修订，共24篇，分3个部分，第一部分10篇，主题是公民维权运动，包括20世纪，一生为一个梦想，以公民的名义等。第二部分9篇，主题是公民运动，包括中国道路，公民运动，非暴力等。第三部分5篇，主题是未来中国，包括宪政中国，美好政治，美好中国，文明重生，我的信仰。

2003年春天，我们向全国人大常委会提出公民建议，要求对收容遣送制度进行违宪审查，建议书落款在自己的姓名前加上“公民”两个字，众人合力，朝野轰动，很快废除了收容遣送。自此一群职业法律人走进公众视野，以法律为武器，捍卫公民权利，推动民主法治进程，这被学界称为公民维权运动。

十年间，我们为无辜被判死刑的冤案奔走，为结石宝宝、黑砖窑奴工争取赔偿，围观黑监狱，救出被非法拘禁的上访者，为数千万留守儿童争取在父母身边上学、高考的权利，参选人大代表，推动选举制度的完善，给全国人大提供很多建议，包括废除劳动教养，改变计划生育政策。我们曾经期待，基层民主逐渐向上推进，法治逐渐完善，中国通过渐进改良，实现民主法治现代文明该多好。

在一个漫长的臣民社会，我们燃烧自己那么微弱的光芒，努力唤醒国民，一起做公民，一起努力才能改变中国，2012年5月，我们发起新公民运动，后来更名为公民运动。

专制必将结束，民主必将到来。我希望中国的宪政文明转型走出自己的道路，人民付出最小的代价，改革旧经济体制、长出市场经济，变革政治旧体制、长出公民共同体；无论朝野互动完成转型，还是专制突然崩溃，中国都不会陷入动荡，而是会有更美好的未来，这就是中国道路，公民运动的初心。

苏俄政治转型，经济社会都没有准备好，动荡失序，威权重来。中国不一样，我们有四十年市场经济，有初步发展的公民社会；中国准备了四十年，我们会继续努力，在旧体制外，长出强大理性的现代文明力量。中国革命不会走苏联的老路，因为我们公民在。

我们知道中国必有美好的未来。那是民主中国、自由中国，是公义中国、充满爱的中国，是文明重生的中国、世人敬仰的中国。

三、文明重生

华夏儿女的使命不是民族复兴而是文明重生，民族复兴顾名思义，再现某个兴盛时代，什么时代呢？西汉可谓强盛，但同时期罗马帝国军事、科技、文化队后世的影响更为深远。唐朝文化繁盛，但同时期伊斯兰帝国兴起，《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数字流传更广。秦朝短命，宋朝军弱，蒙元汉人南人不堪回首，明清科技文化江河日下。

两千多年了，秦制阴霾笼罩华夏，虽有唐宋复兴，近代落后实属必然。秦制野蛮专横，以天下为私，打江山坐江山王朝轮回，中华文明之树始终没能长大，反倒渐渐枯朽。近代先辈曾引进了科学，也曾努力引进民主，可最终引进的是共产主义，马列拜物教邪火肆虐，留下这片精神荒野。

以西方的共产极权对抗西方的民主自由，以西方的马列拜物教对抗西方的基督文明，以西方之糟粕反西方之精华，焉能不败。一个民族真正的自信不是掘自家祖坟认马列为宗，不是祖先墓地的甲骨和竹简，更不是火山口上言论一律，粉饰太平，伪造盛世。真正的自信是以祖先的信仰文化为根，以当世民主自由为基，14亿人迸发激情活力创造出世界上最发达的科技，最繁荣的经济，最灿烂的文化，驱逐马列，归根华夏，文明重生，美好中国。

三星堆黄金面具重现天日，我看见了曾经照耀华夏的荣光，我们民族也曾有那样虔诚的历史，与同时期各大文明一样，祭祀扮演着重要角色。商汤网开三面，德及禽兽，于鸣条之野誓此：“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那是有灵魂的华夏，有信仰的中国。

融入近代科学民主之潮流，日本文明得以重生，印度文明正在重生，中华文明也必将重生，上天留下这篇精神荒野未长出新文明，在更高处认识自然、认识自己、认识上帝。新哲学、新宗教、新科技、新文化消融文明之冲突，引领人类文明新时代。

中华文明重生之根，立于上古，那里有昊天上帝，有祖先丰美的精神世界，有春暖花开的中国。中华文明重生之磅礴力量，绽放今世，倘人人免于专制压迫，人人得以自由创造，华夏定会重现辉煌。

凝望铁窗外亘古月光，我同先祖祈祷昊天，你创造了宇宙星系生命和人类，启示了智慧、科学、各大宗教，引领各大文明，就像你的孩子，其中一个走失了，三千年孤独磨难，精神荒野，如今终要回家，你正注视着我们这一代华夏儿女以奋斗和担当结束专制漫漫长夜，迎来东方文明辉煌重生，自由、公义、爱，有灵魂的华夏，有信仰的中国。

四、黎明将至

一个世纪前，满清倾覆、民国初立，然专制幽灵不甘退出历史舞台。数十年内忧外患之后，民国沦陷，专制重来。

以共产之名千年专制回光返照，万岁之声呼天呛地，民国稚嫩的民主、法治、市场经济雨打风吹去。刚刚站起，脚跟未稳的中国人民又彻底跪下了。这是一股历史逆流，极不自信，所以谎言弥天。以人民为幌子，以民主自由为旗号，维系谎言则靠暴力恐怖。建政之初即大肆镇压，反右运动打断士人脊梁。大跃进，数千万人饿死。文革癫狂，毁炎帝陵，挖孔子墓，掘中华祖坟。多灾多难的华夏，蒙古人来过，满清人来过，日本人来过，异族占领者尚能尊孔敬祖。唯苏俄共产主义幽灵，毁我中华文化至惨至烈史无前例，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物极必反。极权癫狂渐渐散去，人民得享一点自由阳光，呼吸一点自由空气，有了三十多年繁荣进步。然极权幽灵秉性难移，垂死之际，倒车声声，逆流横行。放眼今日中国，已然“四个全面”：

经济全面危机。极权体制短期内也许能促进经济发展，然扭曲市场，耗竭民力，压抑社会，最终沦为经济发展的障碍。高油价，高房价，高税费，国计民生皆被垄断，皆成吸血工具。人民负债累累，消费无力。民穷国也穷，成群硕鼠盗存财富于境外，大撒币乱投资掏空国库，维稳体制膨胀耗竭国力。疫情后，世界经济欣欣向荣之际，唯独中国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应对衰竭式经济危机，他们更卖力吸血撒币，饮鸩止渴。

政治全面倒退。1980年代曾提出党政分开，如今党要领导一切，领导经济，领导民营企业，领导中小学，领导足球，领导教堂寺庙阴阳三界。教堂顶十字架被焚烧，和尚列队升国旗，堪称“盛世”奇观。村级民主四十年不进反退，香港百年自由法治被摧残，党内发明“妄议”之罪，几近道路以目。更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篡改宪法，妄谋终生尸位，华夏儿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文化全面凋残。十四亿人口的大国，文化影响力远不及日韩。孔子学院全球四处碰壁，曾经最盛大的春节也因灵魂残缺索然无味。层层审查阉割，互联网上一片萧杀之气，电影、电视、文学、艺术只剩他们的主旋律一个调了。自文化大革命大革中国文化之命，国人精神世界一片荒漠。一个掘中华祖坟的西方邪灵，怎么可能领导中华复兴？

外交全面失败。二战之后，奥运从未遭遇如此大规模抵制，华人从未遭遇如此广泛歧视，一带一路大撒币只见播种不见收获，量中华之物力结沙皇之欢心，与民主自由为敌，与独夫民贼为伍，堂堂华夏何以沦落至此？

明明数千万人生活在国际贫困线之下，却宣称全面小康；明明橡皮图章都不如，却宣称国家最高权力机关；明明一党专制，却宣称全过程民主；明明皇帝没穿衣服，却宣称身着世上最华丽的新装。

率遏众力，昏忧天下，六气不和，四时不节，世纪疫情，中原洪水，昊天警钟山川雷动，惊不醒皇帝老儿江山残梦。两年前曾作劝退书，如今不复相劝。日月出矣，气数尽矣，上天欲使其灭亡，谁能阻止其疯狂？

五、我们公民

公民们，黎明将至。三千年专制漫漫长夜自1840年拉开变局序幕，最后七十多年黎明前的黑暗也将结束。共产极权是条死路，倒行逆施不会长久，专制覆灭，中华重生，是为百年变局，亦是三千年之大变局。这是自由对奴役、民主对专制、光明对黑暗最后的战斗，天降大任，吾辈生逢其时，何其幸运。

我们是中国的未来。给子孙后代一个什么样的中国，取决于我们的信仰和行动。这片千年专制毒污的土地上，国民信仰之迷失，精神之萎靡，良心之败坏，文化之凋残令人痛心不已。新文明需要基石，我们公民就是基石。新文明需要土壤，我们公民责无旁贷。

二十年了，从我博士毕业那个夏天到湖北河南看望艾滋病村，走上坎坷公益之路。在国家信访局门前被打倒在地。在青年宾馆黑监狱、在沂南县被拳脚相加。在很多个地方被非法拘禁，被以偷税的罪名逮捕，被以小偷的名义关押，作为囚犯辗转于天河监狱、柳林监狱、垦华监狱。孰能有馀以奉天下？想起保罗的信：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这是什么世代啊，我还有机会分享主的荣耀。

从不觉得这世界荒凉。废墟之上还有星空，星空之上是昊天的爱。也从不抱怨人民，黎明前的沉默，只因我们的歌声不够嘹亮。因着自由，燃烧激情；因着公益，仗剑四方；因着爱，慈悲众生。

我那么热爱这世界。我爱这春天里每一个羞怯的花朵，每一个天真的嫩芽。我那么热爱自由。可是为了争取更多人的自由、中国的自由，我一再地被剥夺了自由。

生在中原腹地黄河故道。三千年前那里叫中国。偏偏有了一个二十世纪的名字，民权。我那么深爱民国。爱着我们民族那曾一闪而过的希望之光。我是后来者，一生为民权而奋斗。我知道大时代已拉开序幕，我听见历史的脚步滚滚而来，听见它说，去吧，行过这最后的死荫幽谷。因着信仰，我背负起十字架；因着信仰，我穿越漫长的幽暗岁月；因着信仰，我以生命拥抱东方文明重生的朝阳。

十年了，公民运动。中华大地有多少站立的公民？这个民族跪得太久了。我们任重道远。但也不悲观。不是每个人觉醒才有民主自由，只要百分之一的国民觉醒，一千多万勇敢的公民就够了，足以改变中国。不要以为黑夜有多强大，不可遏止的黎明使它无处遁形。不要以为寂静有多可怕，一句真话使它魂飞魄散。不要以为他们有枪炮我们就绝望，一旦自由意识觉醒鬼魅魍魉烟消云散，枪炮铁甲回归人民。我们的力量，不是枪，是人心；不是谎言，是真相；不是计谋，是虔诚；不是仇恨，是爱。

记住说真话。真话是有力量的，即便当时没有回响，真相的种子埋下，定会在某个时刻发芽。说真话可能被封号被拘禁，这恰恰体现了真话的价值。勇敢的说真话，智慧的说真话，说我是“公民”，说“美好中国”，说“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在互联网上说真话，在文化衫上说真话，在公交地铁里说真话，在山川大地河流说真话，在中国人的地方说真话。

记住禁食日。每年六月四日禁食一天，并在互联网上公开表达。这是不可遏止的纪念，即便失去自由依然可以坚持。这是更有力量的纪念，身体虽虚弱，精神更强大。这是开放未来的纪念，我们以小小的牺牲纪念先辈的牺牲，用我们的虔诚和谦卑筑起华夏新民族精神。

记住公民日。每周日为公民日，各地公民也可以选定自己的日子。这天公民聚会，关心国家，交流理念，服务社会。这一天配戴公民徽章、使用公民标识、传播公民理念。

记住《美好中国》。这是一群公民的理想奋斗和担当。那里有中国的未来，有道路。当一千万国民认真读了它，民主就会降临这神奇的土地。

记住爱。黎明之前，勇气最可贵。勇敢的公民都值得珍惜。不在互联网上恶意攻击，无爱不言，批评时亦心怀善念。激烈的温和的相互理解，先行者后来者相互鼓励，不同组织不同宗教相互包容，不同社会地位不同利益诉求相互支持。爱这辽阔的沧桑的土地，悠久的文明，勤劳的人民。结束专制漫漫长夜，迎来东方文明辉煌重生，是我们共同的天命。任何时候不被仇恨蒙蔽心灵，心中满满的爱才有力量勇毅前行。

当那天到来时，人民走上街头，公民是方向引领者。我们已有强大的公民共同体。我们知道怎样化解边疆民族问题消融历史的仇怨。我们知道怎样走出经济危机给国民以信心和希望。我们知道怎样抚平历史的创伤，有真相有正义。我们知道中国的未来，科学宪政，文明重生，美好中国。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你们说我们颠覆你们的政权实在不敢当。因为将要颠覆你们的，是人民。既然非要把荣耀归于我们，我从容接受，然后把它还给祖国和人民，还给历史，最终归于昊天，因为他，安排了这一切。

公民许志永，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