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佛斗士韩愈谈谈古代王朝对宗教的态度

元和十四年（819年），52岁的韩愈因为一封反对佛教的奏章被贬潮州，途径陕西的蓝田写下了著名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在中国古代史中，韩愈一直是被视为一位反佛斗士，他提出的灭佛政策“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导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取缔一切佛教场所，销毁一切佛教书籍，把所有的佛教徒都强行还俗。可见韩愈真的对佛教是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当韩愈因为他的《论佛骨表》引来龙颜震怒，把他贬到当时的蛮荒之地时，佛教徒们是一片欢欣鼓舞的。不过实际上，韩愈所反的并非仅仅是佛教，他也一样反道教。

更准确的说，他反对一切宗教信仰，除了儒家（如果我们把儒家也视为一种信仰的话）。

证据一是前面说的“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导之”政策，不仅是针对佛教的，也是针对当时的道教。证据二是如果我们将他的《论佛骨表》里面的话用到道教或者其他宗教身上的话，基本上也都是成立的。

所以后人批评韩愈不懂佛理只知盲目排佛，但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韩愈所排斥的压根就不是佛理，而是佛教（也包括道教、摩尼教、景教等）作为一种宗教组织，其在社会中进行的各种宗教活动对于王朝的经济、政治和伦理所产生的伤害。

关于这些伤害，韩愈在其《送灵师》一诗里如此描写：“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耕夫日失隶，朝署时遗贤。”也就是说，佛教的活动令老百姓逃避赋税和徭役，精英阶层闭门参禅，王朝官吏不遵法度，农民天天不事劳作，衙门不断流失人才，这一切严重影响了原来井井有条的社会秩序，动摇了王朝正常的运作，也就是动摇了儒家建立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观之上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通过建立一个上下等级森然的伦理秩序，让每个人各就其位，各尽其职，从而达成一种静态的理想世界。因为是静态的理想世界，所以，当出现任何一种宗教信仰时，该世界自然会受到冲击。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这句韩愈在《论佛骨表》中引述的话，其实从历代王朝与宗教的关系来看，这简单的六个字其实代表着传统中国对待宗教一以贯之的态度：那就是拒绝神灵进入到凡俗世界。另外，在儒家经典《易经》中还有一句话：“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什么叫神道设教呢？明代杨慎在《丹铅总录》里面举了这么个例子。传说商王武丁做了个梦，梦见了上帝赐给他一位贤臣。于是根据梦中的相貌他就真的找到了苦役犯傅说，然后让他当了宰相，成就了一番伟业。后世有些学者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和可行性，比如天下长的相似的人很多，万一搞错了这么办云云。但杨慎说不是这样的，其实武丁早就私下打听好了傅说，知道他是一个贤人。但是毕竟傅说是个苦役犯，突然让他出来做宰相，大家肯定不服。所以就编个故事，说是上天托梦告诉 他的，这样就由不得大家不服了。这便是“圣人神道设教”的意思。也就是说，老百姓都挺愚蠢的，要让他们相信，最好是假托鬼神的意志，这样他们才会欣然接受君王的安排。明朝宗室出过一个音乐天才，叫做朱载堉，他也在一篇上疏中说道：“盖伏羲取诸河之龙图，大禹取诸雒之龟书，黄帝取诸解谷鸣凤，孔子取诸西狩获麟。夫圣人为万物之灵，而犹取诸四灵之物者，盖亦神道设教之意也。”意思和杨慎一样，神道乃是圣人和君王的工具，利用这一工具来让自己的学说或政策被臣民们相信并执行。

因此，“敬鬼神而远之”和“神道设教”构成了整个中国古代王朝对于宗教的核心理念。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古代王朝在一开始所供奉的神灵，都是非人格神，也就是纯粹抽象的存在，没有丰富的喜怒哀乐，更没有一整套话语体系。因为一旦神“活”过来了，变成有着丰富经历和情感，还不断告诉人们何为世界何为善恶何为人生意义等等的话，那么重点来了，人们是去听神的话还是君王的话呢？

然而宗教作为人类的一种精神现象，它必然会从非人格神向着人格神方向发展，尤其是随着对外交流的不断扩大，中国人发现了许多来自异域的神灵，以及完整的宗教体系。所以，韩愈所面临的问题正在于此。对于唐代的百姓而言，无论是道教还是佛教，甚至是当时蛮流行的摩尼教，他们的神灵都说了好多话，不仅如此，为了在实践中贯彻这些神灵所说的话语，这些宗教建立了庞大的宗教组织，需要占据大量土地来安置他们的信徒，还需要经常举办各种宗教活动来传播信仰，收取信徒的捐献。于是，人们所信奉追随的就不再是君王了，而是神灵。也就是说，那些宗教的神灵介入到了世俗世界，侵犯了原本属于君王们的领地。

事实上，在古代中国，神灵与君王对于世俗世界的争夺战早就展开了，佛教的传入只是令这场战斗变得更加激烈罢了。当然，结果也早已揭晓，胜者乃是君王和笃信儒家思想的文官集团。而且在我看来，其胜利早在韩愈写这篇《论佛骨表》之前73年就已经定下来了。那是唐玄宗天宝五年，严惩私自剃度出家的僧尼（天宝五载二月二十五日，京兆尹萧炅奏：私度僧尼等，自今已后有犯，请委臣府司。男夫并一房家口，移隶碛西），也即是度牒制的正式确立。从此之后，个人不能因为信仰了某个宗教而成为其信徒，你必须获得王朝的认可，得到王朝正式颁发的资格证书才行，否则就是违法犯罪行为。一旦宗教招收信徒必须得到王朝的同意，那便意味着信仰无自由，宗教也就只能逐渐沦为统治的工具了。

因此，我们会看到，在古代王朝中，官方会认可各种民间鬼神，并给这些鬼神进行加封，从而在举行各种重大祭祀活动中，让百姓们敬拜这些仅由官方确立的鬼神，或者需要让百姓相信某些官方举措时，抬出这些鬼神的名字。这便是历代一以贯之的宗教路线，而至于让某种宗教信仰自由地侵占韭菜们的心灵，并化为日常的言行去信奉追随，那就是大逆不道了！这点于今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