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人们看待江湖的方式可以改变
昨日晨起,从社交媒体惊悉金庸先生溘然长逝。仔细回味,惊的与其说是此事本身,不如说是刷屏文背后隐然存在的一种格格不入。我总感觉,金庸的文字的语境、所承载的含义还有写作的方式,距离我们这个时代已经相去太远,以至于难以想象有这许多人都曾经是他的读者。我不算是金庸的忠实读者,十五部武侠小说中只读过七部。回忆起阅读它们的体验,印象最深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手不释卷。不同的书读来有不同的感受。不计那些了无趣味的甚至是极其糟糕的,可以一看的书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书闲来无事可以翻上两页消遣,随手放下也不觉遗憾。有的书尽管引人入胜,但要费一番力气,时而掩卷沉思,阅读时间长了不免疲倦。更有吸引力的则让人非要一口气读完,这样的书每个阅读者都有自己私藏的名单,我的上面有不少余华的作品。我记忆犹新的是初中由于宿舍熄灯,将自己关在厕所直到深夜,只为读完余华的《兄弟》。但是金庸武侠小说比这还要更加夸张:初读一卷目不转睛自不必说,若手头暂无续册,则要抓耳挠腮、心神不宁直到有书在手为止。但每每如此这般读到全书的三分之二处,都会因为一种遗憾而放慢阅读的速度——那是一种好似一顿饭吃到半饱而美味已经所剩无多,因此要倍加珍惜的感觉,内心总是希望右手抠住的未读的纸可以更厚一些,正如希望食物能够凭空多出一些。
我想这样的体验不只属于我一个人,至少也属于我的父亲。据他说,在书籍匮乏的时代,金庸著作僧多粥少,一部书的数本分册在读书圈子中轮转,如同武功秘籍,想读到只能靠机缘巧合。他因此练就了以任意的顺序来阅读金庸的能力。当然,这样的吸引力部分是由于金庸小说首先作为报刊专栏连载的写作需要——吸引读者不断购买次日的报纸。少时曾居香港,对彼城的报纸文化和专栏作家垂钓注意力的浑身解数,可谓印象深刻。金庸的《明报》等收费报纸,超出了我的消费水平,但即便是免费发放的地铁报《头条日报》也有耸人听闻的标题、八卦专栏和猜谜游戏让作为小学生的我养成每日取阅习惯。多年以后再回香港,发现此报广告比例大增,内容也愈发索然无味。不知是因为阅读能力终于超越了小学时代,还是因为专栏作家们都转行做了新媒体。
不过金庸的那些报纸、专栏,那些章回名目、诗词歌赋,还有三联版中的插画,所有的这些都属于过去,如今的人们不再关心。我们这个时代最畅销的中文作家,从未设想过畅销书除了关于爱情和武打,还能够关于侠义、道德、政治影射、自由和家国情怀。一切的侠义,其根本都是因为他人、弱者或公共利益的原因而奋起行动。金庸的侠义概念、他的作品和他的一生,都属于那个中国人的个人命运与家国政治难解难分的二十世纪,那时的有些人们尽管目睹苦难,却仍然能够感受到现实政治与自身的确存在着关联。或许对他来说,创办媒体评论政治是切实有意义的行为,而不是某种后现代抵抗运动、“一国两制”曾是有意义的想法,他甚至愿意为其实现而奔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人们看待江湖的方式可以改变。我曾经在中学时代屡次阅读《笑傲江湖》,每一次都是在我因病告假,高卧病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这样,每当我想到令狐冲和那个他无法理解却不得不面对的江湖,总有一种无力感会油然而生。
但我相信,或者是希望,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某些能够被称之为侠义的东西仍然在潜滋暗长。或许仍有某时某地的某个少年,在某间厕所中点灯夜读金庸。
2018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