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得居禮夫人嗎?
串連古今的傳記電影《Radioactive》
《Radioactive》是 2019 年的英國傳記電影,港譯《居禮夫人:一代科研傳奇》,原定於 2020 年春天在英美首影,不過因為武肺而取消,今年夏天開始在串流的平台發行。
電影主海報的背景很暗,前景只有居禮夫人的頭,臉上沒有特別的感情,居禮夫人手中舉起一隻小小的玻璃瓶,瓶裡的東西顏色是有如鬼火一般的綠,而且滿到就要瀉出來。這種 Glow-in-the-Dark 的綠色給人很不安的感覺,通常用在鬼怪恐怖故事的視覺效果中,細看那小瓶子裡還裝著現代人一眼就看出到底是什麼的「蘑菇雲」。
原爆和輻射,應該是 20 世紀中期以後人類的最大的夢魘,而居禮夫人正是發現釙(Polonium)和鐳(Radium)的科學家。「Radioactivity」 這個字也是她造出來的,當然,在她發現這兩種元素時,並不清楚放射性物質對人體的傷害,居禮先生和夫人亦由於長時間把自己暴露在幅射中而中毒,居禮夫人最後患上再生不良性貧血(Aplastic Anaemia),於1934 年去世。
老實說,我中三之後就沒有修讀世界歷史,也對化學和物理一點興趣都沒有,所以我對於居禮夫人的認識,大概就停留在小時候看百科全書、名人傳記的程度。電影海報開始在 Amazon Prime 的串流平台上出現時,我有興趣,不過一直提不起「看」的心情,所以電影就擱在想看的清單上幾個月。原因是飾演居禮夫人的 Rosamund Pike 從來都給我有點 Off 的感覺,她不笑、瞪大眼睛看人時的樣子有點可怕,放在這張電影海報中,放射物的鬼火綠色打到她臉上,效果一拍即合,《Radioactive》一片所詮譯的居禮夫人,也是一個眼裡只有自己的研究項目、極難相處的天才型工作狂,也許選角正是因為 Rosamund Pike 這種有點 Off 的味道,特別揀上她。
前幾天不知跟波仔提起什麼(他學生時代是化學迷,夢想有自己的實驗室),突然想起這電影,兩個人就看了。本來以為只是一套單純的傳記劇,就是寫那個人物有多厲害等等,沒想到故事比我們想像中沉重得多,而且在居禮夫人的生平中穿插了幾個世紀大災難(全部都發生在她過身之後),看完之後,引人沉思。
聲明:以下文章涉及劇透,不過這是居禮夫人的傳記電影,即使不劇透,你只要上一上網就會知道她大概的生平吧。另外,文章會開始用居禮夫人的本名 Marie 來稱呼她。
居禮夫人的本名是 Maria Salomea Skłodowska,波蘭人,1867 生於華沙,父母是教師,兩邊的家族都因為支持波蘭獨立運動而在就職和生活上遇到重重困難(波蘭當時由奧地利、普魯士和俄羅斯三分,Maria 家人的所在地華沙為俄羅斯領土)。10 歲喪母,24 歲時應姊姊的邀請到巴黎求學,畢業後繼續在當地從事科學研究。她為了更能夠融入法國人的圈子,把名字由 Maria 改成 Marie,跟丈夫皮耶.居禮(Pierre Curie)結婚後,又變成 Marie Skłodowska-Curie,就是日後我們熟悉的「居禮夫人」。1903 年,兩夫婦和另一位物理學家 Henri Becquerel 一起,因為對放射能(Radioactivity)的研究而共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奬,同年她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1906年,Pierre 出意外去世,Marie 繼承他成為巴黎大學首位女教授。1911年,她因為發現釙和鐳兩種新元素,並成功將鐳分離出來而再一次獲得諾貝爾化學奬,她是有史以來唯一一位獲獎兩次的女性,更是唯一一個能夠在兩個不同科學領域得奬的人。
《Radioactive》電影主要以 Lauren Redniss 在 2010 出版的同名圖文小說為本,採用很普遍的傳記手法,由 Marie 在 66 歲時病倒送院,然後開始倒敍她的人生。除了在 Marie 與 Pierre 的浪漫相遇和私人對話上多有創作之外,其餘大部分情節都接近真實。簡單來說,這電影雄心壯志,在短短的 109 分鐘內,想處理以下四件事:
- Marie 的科學成就
- Marie 並不常被人提到的私人感情生活
- 女性科學家在當時的社會上所受到的種種限制
- 放射性物質的發現、抽取和應用對日後的世界帶來的種種深遠影響
電影全長連兩個小時都不到,可想而知,以處理上述四點,時間完全不夠,結果看完之後,每一點都讓你覺得意猶未盡。例如關於女性在求學和研究上所受到的阻力,電影開頭講了一點,之後就沒了下文;Marie 跟 Pierre 的關係處理得不錯,可是到了中後段,電影忙著描寫 Marie 跟丈夫生前一個已婚學生 Paul Langevin 的醜聞和巴黎社會的排外反撲,完全沒有提到她在同一時期的研究工作(她在 1910 年成功把鐳分離出來),以至她的第二個諾貝爾奬來得有點不明不白;她有在波蘭法國兩地設立居禮研究所,人們在她的指導下開始嘗試利用放射性同位素來治療腫瘤,這些電影都無提到;一戰時,她組裝出流動 X 光機來幫忙戰地的外科醫生治療傷兵,有了 X 光機,醫生就可以更準確地知道患處在哪裡,而不需要無謂的截肢,可是她在一戰的貢獻在電影被淡化了,這一幕變成了用來介紹新人出場——飾演她大女兒的 Anya Taylor-Joy,就是現在大熱的 《The Queen’s Gambit》 的女主角。
雖然有以上的缺點,但《Radioactive》還是一部好看的電影,對人物生平雖有潤飾卻不過火,敍事暢順,沒有悶場。它跳出居禮夫人那閃亮亮的得奬履歷,講她的傲慢和偏執、講性別和移民這兩種先天上的「缺陷」讓她變得難相處、講她對丈夫的愛和猜疑、講她的喪夫之痛、講她在情感和研究的路上痛苦掙扎多過安心喜悅。製作人更把海報中偏冷的綠和藍大膽地塗抺到 20 世紀初巴黎黑暗的街道上,鬼影幢幢,這些鬼影把居禮夫人的徬徨和未來人類歷史上發生的一件一件大事連結在一起:1945 年廣島原爆、1957 年美國 Cleveland 一家醫院內,一個罹患癌症的小男孩在接受放射治療、1961 年內華達州的原爆實驗、1986年切爾諾貝爾核事故⋯⋯這些「事件」一開始跟電影的主線故事剪接清楚,後來 Marie 的年紀越大,那界線就越模糊,有時 Marie 更可以在夢中/留離中穿越時光,去看她的發現到底對未來的世界造成怎樣的影響。
這些穿插在 Marie 生平的世界大事全部都很短,一、兩分鐘不到,但力道卻很強,可以說這些「插曲」才是《Radioactive》導演 Marjane Satrapi (《我在伊朗長大》作者)最想說的故事,也是此片最好看的地方。
1906 年,Marie 的丈夫去世,她因為受不住喪夫之痛而三更半夜跑到 Pierre 生前曾經很迷的降神會(Séance)門外,可是那時靈媒已經離開了,沒有人可以幫她把心愛的老公喚出來,她仆倒在地上時,背後突然有一輛橙色消防車響著刺耳的警號呼嘯而過⋯⋯咦?1906 年會有這麼現代化的消防車嗎?原來時間已經一下子跳前了80年,來到 1986 年切爾諾貝爾核事故現場,看來只有二十多歲顏值頗高的年輕消防員不知就裡地被送到出事的地點,建築物頂正吐出熊熊的粉紅色化學火光,年輕消防員把防毒面具給了要救的人,然後毫無防備地踏進一個房間,電影用閃電、藍綠色的水池和因為高熱而微微扭曲的畫面來表示失控的反應堆,一臉無辜的年輕人連自己正在看什麼都不知道,然後他突然想吐,並倒在地上。
電影安排在30年代死去的 Marie,有機會來到 80 年代烏克蘭的一所醫院的床前,見這個瀕死的年輕人一面。
另一個讓人看了之後極不安的「插曲」,是 1961 年美國政府在內華達州舉行的原爆實驗。軍方在炎炎的沙漠中間建起模擬的民居,有「美國夢」裡的洋房和車子,房子裡還用百貨公司的時裝模特兒擺出丈夫、妻子、孩子等一家四口,丈夫在看報紙,妻子在哄新生兒,小男孩在地板上玩火車,安靜整然的街上有正在通勸的男人和推著嬰兒車的婦人,看起來就是很普通的美國日常,可是鏡頭特寫下人偶們的塑膠臉看起來格外詭異。實驗也開放給民眾來參觀,宣傳廣告上寫著「See the Blast!」,電影裡一再出現的讓人不安的鮮綠和血紅色也跟著觀察員來到實驗控制室,然後沙漠中心一枚倒放著的、看起來不很大的原子彈被引爆,所有街道、房屋、人偶家庭一下子被炸飛,爆炸片我們平時看多了,所以這一幕對觀眾的震撼不會很大,讓人毛骨悚然的是接下來那些百貨店人偶怎樣一點點地「溶」掉,飾演父親的、飾演母親的、飾演孩童的,最後小嬰兒完全溶化後他身下的地方開出一個火山口似的黑洞。跟幾年前我在長崎原爆資料館看到的慘況很像,除非你「有幸」剛好在原爆中心可以即死,否則放射開去的衝撃力和高熱可以把你的死亡拉得好長,連玻璃硬幣都可以一下子溶成一堆,更何況是人?在離得較遠的生還者中,當時穿在身上的衣服花紋被烙在皮膚上,變成身體的一部分,至於那些離爆炸中心不夠近又不夠遠的人的傷勢我就不想多講了。
內華達州的原爆實驗在其他電影也出現過,只是《Radioactive》更上一層樓,對百貨店的人偶如何「慢慢溶化」作大特寫,製作人的訊息很明確,也很有震攝力,看到這裡,我得把電影暫停一下才可以繼續看下去。
《Radioactive》另一個我喜歡的地方,就是它不傾向於不批判。你可能會覺得,電影穿插了這麼多人類悲劇,怎麼可能不具批判性呢?事實上如果你將原爆、核事故和電療、化療放在一起,你不會覺得醫學上的成就足以抵消原爆和核事故的禍害,可是電影只是把所有東西排在一起,它沒有「引導」我們去作出取捨,放射物質、釙、鐳等都不是人們造出來的東西,是大自然裡一早就存在的,以人們求知慾旺盛的本性,當日居禮夫人不找出來,日後也會有其他人找出來,電影最後說「妳只是向水裡投了一顆石頭,妳不能控制所有漣漪」。
放射物,是可以致癌又可以治癌的東西,發現火的人用不著為世上所有縱火犯負責。雙刃刀,用來行善行惡,都取決於使用的人的一念之間。
It can even be thought that radium could become very dangerous in criminal hands, and here the question can be raised whether mankind benefits from knowing the secrets of Nature… I am one of those who believe with Nobel that mankind will derive more good than harm from the new discoveries. (Pierre Curie’s Nobel Prize Lecture, 1905)
Pierre Curie 在 1905 年的諾貝爾訜奬禮的中這樣說:「人類終歸會利用各種新發現來行善,多於行惡。」可是製作人刻意在居禮夫人的一生中穿插的幾件二十世紀大事,似乎人類早已背叛了科學家們的期許。《Radioactive》好看,是因為它不只講居禮夫人,它也講述人類有多喜歡玩火,而且不知幾時會不小心引火自焚。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