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走耍(九)
六十五岁以前,农闲时候,祖母发展了一项副业——拾荒。她往往天色见亮就背起背篓出门,沿马路往县城那方走,边走边捡破烂。若是遇到耍假,有时候我也会跟祖母一路去。白色的饮料瓶一块钱一斤,绿色瓶子五角钱一斤,易拉罐一角钱一个,纸板和铜铁行市如何,我记不得了。平常我上学放学,也会随手捡瓶子或纸板,因为同学些都是家屋清寒的农村细娃,不会取笑我。我父亲当包工头,起房子自然会有装瓷砖的纸盒和水泥口袋,他的那帮兄弟伙都晓得我是个拾荒人,会悄悄密密把荒货收捡好给我,不让主人家抢先。还有一回,主人家专意把这笔收入留跟了我。所以我跟祖母出门,大多时候背篓里已经有一口袋存货。十几里路只凭双脚走,又是小娃娃,试想能背得起多重的东西呢?到了县城的荒货站,有时候运气霉,我只赚得到两三块钱,吃一顿中午饭——米粉下干饭或凉面下稀饭——就用完了。其实平常我下馆子只吃米粉就够了,卖了破烂过后,我想到钱再少,毕竟是自己赚的,而且不是从家长手头赚的,成就感满满当当,自然愿意为走过的路流过的汗,添上一碗白米饭。
荒货站:回收废旧物品的店铺。
从家到县城,先要走一段山间小路,再走一段铺了碎石子的泥巴马路。这条马路两边都是农村,几乎没有商店,也很难捡出值钱的荒货。不过到了亸神庙,转入广武路,气象就不同了。这条接通我们武胜县和广安的柏油马路,车多人多店面多,埋没在垃圾堆里的宝贝也多。能从垃圾里翻出有用的东西,哪怕卖不了钱,对小朋友来讲,也很有吸引力了。
亸神庙:地名。亸神,不务正业的游民、二流子,因其闲游市街之中,两手常亸,故有此名。亸,垂。
祖母开辟出来的寻宝路上,有好几个垃圾场,最先遇到的那一个在桥脚下。它不算大,但挨靠爱抛撒的度假村,很受我们欢迎。垃圾场上堆满了度假村里丢出来的一次性生活用品,还有酒瓶子。那陶瓷制成的酒瓶,像个小口细颈瓶,很别致,我捡了一个回去插花。花也是假的,祖母捡给我的。
那时候,我们家的楼房刚刚建成,漂亮得好,哪怕天上雾沉沉的,外墙好像都会发闪。但屋里一切家什都是旧的。我的房间里那架床,是在我六岁时父母买来的二手货。写字台和高柜,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奁。抽屉里的发夹、头绳和头花,床底下的两双高跟鞋,也都是祖母捡来的。一惯短发的我,小娃娃的我,时常凭这些物件想像未来。高柜里的衣服,好多也是亲戚送的。我搞不明白,那些衣服很香也不旧,为啥子就丢了呢?但丢跟我倒好,多多益善。当拾荒人那几年,我一直感觉自己可以不花一块钱,把想要的东西都捡出来。
祖母的孙辈成员,共有八个。有过一回两回,我们尽都跟她去拾荒,过路的人都要赞叹祖母有福气,身后跟一串小娃娃,祖母欢喜得很。领恁多细娃,当天祖母主要就不是捡破烂,要看顾我们,带我们到好耍的地方——转度假村,逛公园,荡秋千,走嘉陵江大桥,进永寿寺看千手观音。到了大年初一,她还带我们走县城里看耍龙舞狮子。当时县上只有一个公园,在江边的山坡上,正门里头有一座镇水塔。早先,进公园要缴费,一人两元,不便宜,我们也像水里的妖邪样,被镇水塔挡在外头了。有一回我们听见说公园里喂得有鸵鸟,想去看耍。祖母引我们去公园侧门那边,编好话顺便借厕所,守门大爷看我们恁长一串娃娃,最后只收了祖母一个人的门票钱,把我们都放了进去。但是养鸵鸟的地方不在公园里,在坡脚的空坝上。我们找不到下坡的路,只在坡中腰看了一眼,至于有没有看到鸵鸟,我记不得了。
祖母和我们是分了家的,但我们的楼房宽绰,她煮饭坐歇都在这头,晚上和我睡一床。如此一来,我和我兄弟跟祖母最亲近,好多回上街,都只有我们两个当祖母的尾巴。那天也是我们三个人。我们转进广武路,跟往天一样,看到了一辆车尾写有“别吻我,我怕羞”的黄色大客车,然后过了桥,杀到侧边的垃圾堆。桥洞那儿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些日常用具,有个流浪汉在那儿住家。
杀到:走到。
我和弟弟,主要心思不是捡卖得到钱的破烂,而是想找些好耍的物件。假花和酒瓶子太多太多了,都不在我们眼里。弟弟捡到一个天线宝宝玩偶,黄色的,并不特别龌龊。我倒是翻到些蝴蝶样范的发夹,但我屋头已经有好几对,母亲始终坚持自然卷的我应该留尽可能短的头发才好打理,我当时还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发夹根本派不上用场。马路那边的度假村到底在搞啥名堂,为什么总是丢发夹呢?
龌龊:脏。
我们才耖了十来分钟,祖母就得出结论:已经有人先来这儿扫荡过,没留下值价的东西,不消再浪费时间。不过我和我兄弟还翻得起劲,祖母也没说马上就要走。那个垃圾场不算宽,我们就来来回回地走动,大概转了好几圈时,我才注意到挨近马路那侧,在一蓬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底下,睡了个花花绿绿的男人。
耖:搅动、翻动、翻找。
花哨的并非衣服,而是皮肤,他的身上布满文身。像看到怪物样,我赶忙把祖母喊过来。祖母上前细看,又拿手里的棒棒拍了拍那人的手臂,他好像才醒过来,转头看定我们。
是不是住在桥脚的那个流浪汉呢?他看我们闹得起劲,悄悄密密摸过来凑兴。他站起来,伸足展手面向我们,竟然一丝不挂。我一眼就看到他两腿之间去,忍不住叫出来,然后赶忙转过身去,还拿手遮住了眼睛。那时候,我好像还从来没见过成年男人的裸体。
“蛮子!至少穿根内裤唦。”祖母高声说。祖母是骂人的能手,吵架的闯将。她和祖父一辈子是生冤家死对手,平素间她骂鸡骂猪骂猫骂狗,骂上几句,就会骂到祖父头上。“蛮子”这个词时常在她口边,当时我几乎没在别的场合见识过祖母的骂功,不觉际得,就把蛮子和祖父绑在一堆了。我还不晓得“蛮子”的具体含义,因为那阵身边尽是不理解的事物,意义不明的词句,我一直生活在其中,也不觉得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要得到解释,并不执意要弄懂每个词的意思。不过也有模模糊糊的概念。在我们屋周围,山岩上开凿得有很多蛮子洞,传说是过去那些棒老二的窝,因此上当年的我感觉蛮子就是土匪。老实讲,这个词在祖母的彩话粗话辞典里,算是很文雅的了。
男人好像这才注意到自己不太体面,但缘法不凑巧,那天垃圾堆面上找不出衣服。埋在底下的陈货里倒有衣裳,实在太龌龊了。不远处的路边挂了条白色的孝帕布,应该是有人参加完葬礼随手扔下的。它很长,且干净,男人就拿它拦腰转了几圈。半裸的成年男人,一到热天团转到处都是,我也不再感觉尴尬。男人问祖母捡到些啥子,一问一答,龙门阵就摆开了。看光景,他不准备马上走,我和弟弟心里都在怕,不警觉得就摸到了垃圾堆边上,喊祖母快点走。一路上还有那们多垃圾堆、垃圾箱,去晏了就着别个捡完了。
团转:周围。
摆龙门阵:聊天。
不警觉得:不知不觉。
晏:晚,迟。
别个:别人。
男人用话语挽住了祖母,她紧都脱不了身。我忍不住悄悄观察那个人。他只在脸上没文身,应该比我父亲年轻一些。头发很浓密,好像也不油不脏。他虽然躺在垃圾场上,身上好像也不龌龊不臭。那花花绿绿的文身,细看也不杂乱了,好像全是鱼儿,还蛮漂亮。我看得收不转眼睛了,很快就跟男人的眼睛撞在一起。
“你感兴趣吗?过来唦,看得清楚些。”男人说。
“天老爷呀,这些是画的还是刺上去的?”祖母问。
“当然是刺上去的。过来看嘛,这一身多漂亮的。”男人再次发出邀请。
我和弟弟走拢去,男人摆出姿势,一动不动,好让我们可以看清楚。弟弟活泼开朗不诧生,开始问男人那是些啥子鱼。
诧生:在陌生环境、陌生人面前感觉不自在。
“你们说呢?”男人反问道。
“好像都是海里头的鱼样。”弟弟说。
“对的头,这个娃娃聪明。你们来猜下这些鱼的名字嘛。”
“哪们可能猜得到?又没学过。”我说。
男人转回刚刚睡过的地方,拿过来一本海洋生物图鉴。
“文身鱼都在这本书上,你们找嘛,不限时间。找出来十种,我就把这本书送给你们。”
男人看看我们姐弟,弟弟看向我,我看向祖母。
“不管那们多,找唦。你们平常又喜欢读书。”祖母说。
我的课外书很少,乡里又没有书店,能买到的只有作文书。每回去荒货站,我都要到翻下有没得别个卖了的书,捡来盯看一歇。而今回想,一本两本书,一般的老板应该不得吝惜相送吧,但我胆子太细,不敢开口要。有一回,我跟祖母到县医院耖垃圾堆,捡回一本缺封面的杂志。内页里有个穿恨天高的十七岁女娃子,大方自信地放出分手后的豪言。有几个月她是我的偶像。文身男人手里那本书,比被当成破烂卖掉的书新得多、厚得多、封面漂亮得多,耖遍这个垃圾堆,也找不到更好的宝物。于是,我接过男人手中的书,和弟弟搜看起来。
我们找出了珊瑚鼓虾、纹藤壶、大马蹄螺、蓝指海星等等十种,不过一眼就相到的是男人背中间的虎鲸,它个头最大,也最打眼。男人如约把书送跟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紧都收不到风。到底有啥子好笑的呢?是不是癫病发了?我又有些害怕,悄悄后退了两步。
相:盯、瞧、看。
打眼:引人注目。
弟弟见我后退,也照做了。但他年纪小,因不晓事而胆壮些,对男人说:“你是不是住在那边桥洞洞里?”
“不是得,我不是这一方的人。”
“听你腔口也不像。”祖母说,“你是哪方的人呢?哪们跑到这儿来,内裤都没得一根。你把衣服垮到哪里了哦?快点捡转来穿起,看冷凉了。”
腔口:说话的腔调。
看冷凉:小心着凉。
“不冷,道谢你。今天遇缘,遇合了你们,我心头欢喜得很。我一欢喜,花鳍燕鳐、珊瑚鼓虾、纹藤壶、刺足掘沙蟹和金焰笛鲷,就会变得很热和。比穿夹衣还热和。”男人一边说,一边向我们指明那几种鱼的位置。
遇缘:正碰在某种机缘上,相当于“正好”。
遇合:遇见,碰到。
热和:暖和,温暖。
“那你伤心的时候呢?”弟弟问。
“伤心的时候,角木叶鲽、绿鳍马面鲀、褐藻虾、海月水母和石笔海胆都冷飕飕的。生气的时候,条纹斑竹鲨、黃尾光鰓魚、僧帽水母、纵条矶海葵和大马蹄螺会发痒。害怕的时候,斑尾刺吓虎鱼、袋腹珊隐蟹、蓝指海星、蓝点鳃棘鲈和短翼珍珠贝都会刺痛,像针锥样。”
“真的?”我问。
“算了哦,小伙子,莫跟我们冲壳子。”祖母说。
冲壳子:说大话,吹牛皮。
我和弟弟倒觉得男人的话几有意思,围绕他打转,喊他再慢慢地把刚刚讲那些鱼的位置指明。原来他不过是看起来身上鱼多,虎鲸而外,只有这二十种。
“那虎鲸呢?它哪个时候会起反应?”我问。
“虎鲸好凶嘛,你莫想它给你任何反应。”男人说。
“遭了,条纹斑竹鲨的尾巴好像进了虎鲸的嘴巴!”弟弟惊诧诧地吼出来。
果真如此,记得最开始看的时候,条纹斑竹鲨和虎鲸中间还有点距离。弟弟朝虎鲸大喊大叫,声音尖细得能戳穿鹅卵石,我也跟着乱吼。祖母在旁边招呼我们,还叨了男人两句,最后说:“今天撞了鬼了,人都癫完了。”就不再制止。
我们吼喊了一歇,又动手拍打起虎鲸,好像没把它当文身,而是真实的动物,想以此把它吆走。这儿是山凹里,声音在山壁上荡来荡去,显得响亮又嘈杂。我的手板心都拍痛了,估计男人也很痛吧,但他并不在意,喊我们再架点势使点力,把虎鲸骇退。
等虎鲸终于吐出了条纹斑竹鲨的尾巴,我和弟弟才停下来。男人很欢喜,拍拍我的手臂,揉揉弟弟的脸,说道:“我刚刚话还没讲完。虎鲸这两年不晓得是不是饿了,隔一段时间就要吞掉一条鱼。起先我身上要热闹得多。没想到它怕小朋友吼叫,也怕痛,二回我不得再任由它乱吃文身了。哎呀,说不定多骂它几句打它几下,它还要把吃了的鱼吐出来。道谢,道谢。走,我带你们走街上去,买吃的买玩具。”
“要得要得!”我和弟弟齐声说。
“等一下,你就围恁们块孝帕布去吗?谨防警察把你娃娃抓来关起。”祖母说。
“不存在,还没得哪个敢抓我。恁个嘛,到了街上我就去买身衣服穿起。”
如此一来,我心上的顾虑也完全消退了。但是祖母生死不同意,拉走了我和弟弟。离垃圾堆远了,空气改换,我也平静下来,接受了祖母的看法,认定我们今天遇到了个癫子。不过这天收获倒不错。文身男人给我的书是真的、漂亮的,弟弟捡来的天线宝宝也不算旧。还没走拢县城,弟弟就以“我是天线宝宝拉拉”开头,用一种不像真人的黏稠声线,编起了有声有色的故事。他从三四岁时就擅长编故事,有一回父亲在山梁子上做活路,弟弟走走耍耍,实在不安逸了,跑回屋头打了一转,再到山上,就编出个自己如何撵走偷鸡贼的故事。那一回因有玩偶在手,弟弟的兴致很高,天线宝宝的故事持续了几个月,给我们一家人带来很多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