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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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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嘯後的鋼琴

Yi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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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坂本龍一:終章」的開頭,坂本龍一走向一台黑色的鋼琴,這是一台經歷2011年3月11日發生的日本海嘯的鋼琴。牆壁上的水痕顯示出當時淹水的高度,淹水的高度幾乎比我還高,淹水時鋼琴應該是漂浮起來了,然而漂浮的鋼琴依舊泡水泡壞了,好幾個琴鍵都塌了。但在坂本龍一的手中,那些還沒塌的琴鍵依然發出了相當溫暖響亮的樂音。

我看到電影中那本掛在牆上、被撕到3月11日的月曆,忍不住哭了,哭泣的同時,也發現自己身體很僵硬、肌肉不自覺地緊繃起來。我這才發現,這麼多年後,當年的那場海嘯對當時住在東京的我終究還是留下了創傷的痕跡,就像遺留在那片牆上的那片水痕,標記著那一年的海嘯。

電影中的坂本龍一穿著白色的防護衣走進了被封鎖的福島,一身防護衣嚴嚴密密,還要戴著護目鏡。讓我想起海嘯後數日,因為福島核電廠事故後輻射粉塵往東京飄移,大家非不得已都不出門,我出門都要穿風衣戴帽子,公寓門邊的牆上不知是什麼的排氣孔因為朝北開著,就被我封住。福島核電廠事故之後,因為核電廠全都關閉,東京分區輪流停電,我發現沒熱水可洗澡,三月的東京還有些冷,我心想即使停電也不該影響到瓦斯熱水器吧,問了住同一棟公寓的朋友,朋友來看了之後說你幹嘛把瓦斯熱水器的排氣孔封住,瓦斯沒氧氣可以燃燒當然就沒有熱水啊。這是當時的我鬧的笑話。

當時的我並沒有比其他人瘋狂,也沒有比其他人明智,我跟其他人一樣,無助地看著輻射粉塵的擴散圈逐漸擴大,在襲擊靜岡的地震中簌簌發抖、害怕靜岡的核電廠也會遭遇與福島核電廠的命運。

很多支持核電的人都會嘲笑反核的人對所謂核電廠「爆炸」的恐懼,說核電廠才不會像原子彈一樣爆炸。沒錯,核電廠的事故確實與原子彈爆炸不同,原子彈具有瞬間汽化數萬人的能量,而核電廠的事故所造成的輻射粉塵或是排放到海中含有輻射物質的廢水只是默默地在接下來數十年甚至數萬年稍微增加因癌症而生病死亡的人數。

然而,人的恐懼是真實的。我的恐懼是真實的。

為什麼人會因此而恐懼呢?

這是不理性的嗎?

電影中坂本龍一的工作室在紐約,2001年發生九一一時,坂本龍一也在紐約目睹了被飛機撞擊後的世貿中心,他之後也參與了反對美國對伊拉克開戰的遊行。

他後來發表了一張新專輯「Chasm」,chasm是地表上的裂谷,也是人與人之間裂痕。

在紐約世貿大樓上的裂痕,反映出在同一個地球上生存的人類之間的裂痕。

美國在聯合國不支持的情況下對伊拉克開戰了,這又是另一道裂痕。

我們沒有選擇去彌補裂痕,而是在原有的裂痕上製造出新的裂痕,再這樣下去,是否會因此而逐漸斷裂呢?

日本的311海嘯之後,在美國MIT任教的朋友來信關心,安慰我要相信工程師的能力,核電廠不會有問題的。

福島核電廠的問題還在風頭上的時候,法國總統就風塵僕僕飛到日本推銷他們「更新、更好」的核電機組。

我當然不會嘴硬說我擔心的才不是工程的問題,我也不認為那些說核電廠可以更安全的人是騙子。

我認為核電廠的安全是必要的,因為那是我們接受核電廠的必要條件,但是核電廠的安全並非我們接受核電廠的充要條件。

因為核電廠的問題遠深於此。

台灣的核電廠的選址地:金山和貢寮都遭遇居民的強烈反對,金山當年還有因為反對而被政府抓去關的人。

台灣的核廢料掩埋處:蘭嶼也遭遇居民的強烈反對。

說白了,其實我們台灣人就是靠著軍人還有警察拿著槍和棍子逼著金山和蘭嶼的人就範、在他們的家鄉蓋了核電廠、掩埋了核廢料,才有今天的低廉電價。

我們對金山的居民、對蘭嶼的居民的視而不見就是我們社會的裂痕。

犧牲少部分人的權益來保障其他人的權益這樣的選擇並不少見。浦澤直樹的Monster當中我最念念不忘的一個梗就是:一個非常幸福快樂的村子裡的人,有一天發現他們幸福快樂的生活都奠基於一個被關在地牢裡受苦的人,這時,村人的選擇是什麼?

這是一個極度困難的問題。

我過去的老師曾對我們諄諄教誨,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為他人做到不讓他人受到自己曾經受過的苦。然而,我們如何面對因為我們而受苦的人?

我不敢說自己有那樣的道德勇氣為了少數人的公平正義而摧毀大多數人看似幸福快樂的生活。然而,我也絕不會正義凜然地說為了多數人而犧牲少數人是正確的選擇。我們的終極目標,應該是要追求一個不要有人受苦、不要有裂痕的社會。輕易地放棄這樣的目標是墮落的。

坂本龍一在紐約的工作室當中擺著的是史坦威的名琴,但是跟這台名琴在工作室當中發出的聲響相比,在曾經因海嘯淹水的那個房間中尋獲的那台泡過水鋼琴所發出的聲響卻更讓人印象深刻,差別除了坂本龍一說的鋼琴的木板有被海嘯調過音這個理由,也包含了那個淹水的房間有更豐富的聲場。不管是那個房間還是那架鋼琴,它們經歷了海嘯和福島核災生存下來,即使人類都離開了,它們還有很多想要訴說的。

我們的生命這麼短暫,也許就是因為我們總是太輕易就放棄、太輕易就妥協,太輕易就忘記了自己對這個社會中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因我們而受苦的人是有責任的,我們總是太輕易放棄訴說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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