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那个在地铁里哭泣的女人

2021 年 9 月 2 日

大人，时代变了

1920年2月31号，世界各国政府向大清国发出诘问：为何强制女性缠足，禁止女性出门？
大清国回复公函：近年来，随着诸国文化和经济的入侵，我大清百姓心智渐开，女人也想要争取社会权利，但不让女人抛头露面实乃我朝传统美德。况且为了经济发展，跟上各国脚步，我朝已于四十年前加入国联，并公开承认女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此乃一大进步也，但诸国须知，国际形势尚需与本朝实际情况结合。
新文化运动这几年，常有女人被当街暴打或奸淫之事见诸报端，令本朝蒙羞，皇帝也曾大发雷霆要求整治此事，朝野震动。因而缠足实则是保护女人们在外不受侵犯的举措，此称为没有办法的办法，本朝上下一致认为只需让禁止女人出门，就不会产生此番乱象。
这是在保护女人，虽与各国所行政策不同，但本朝国情特殊，望各国及境外势力海涵，切莫加以干涉。

一：自白

长久的批判让人疲倦，尤其是在批判的对象毫无改变，批判的空间逐渐逼仄的时候，往往会形成两种人。

很多人就会变成「为了批判而批判」。我看过很多的人，逐渐从一个讲究事实的人变成了一个盲目批判的所谓“恨国党”。对他们而言，事情是什么样的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可以成为他批判的资源，这样的人在社交平台上有大量的拥趸，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业，批判不是为了一个更好的目标，而是成了批判本身。

我是第二种人，我追求真相但心里脆弱，我批判安顺公交车事件、批判苟晶事件、批判内卷、批判算法与资本、批判新疆棉、批判灾难处理，批判社交审查，批判这个批判那个，批到最后，才发现尽管批判的对象不一样，但背后的逻辑总是那么的相似，于是感觉到毫无意义，患上「政治性抑郁症」，直到最后失去了写作的动力和热情。

我心里脆弱，长久的浸泡在大量的伤人信息中就会感到心脏不适，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我闭上双眼，卸载社交平台，在看不见的世界里，世界是那么的美好。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最终会有一把火烧到我的身上，但是我想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一样，那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我何不享受宁静而要去忍受痛苦去写这写那的，就当一个装睡的人吧。

这样似乎对世界更好，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不会再有人来举报我，删除我的文章，我也不会打扰到别人。因为我知道，世界无论如何是不会改变的了，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想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生活。如果向外的言说没有空间，我选择当一个鸵鸟，将自己的大脑塞进沙子里，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生活非常的有诱惑力。

鲁迅写道：“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灰，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

然而后面鲁迅又写道：“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西安地铁事件让我们看到了国人面对同胞被伤害的荒谬态度。不仅是西安地铁事件，前不久在街头发生的男子强奸女性的案件也是一例，还有女性在酒店被被猥亵等等，这些事情都会让人感到荒诞和绝望，以至于我早上在社交平台上转发的时候直呼：这是原始社会吗？

但是我们也不能忽略如今勃发的公民意识，正如最近的女权运动。她绝不是孤立的，她是社会运动的一部分，她取得的部分胜利足以促进人们对于公权力与社会成员之间关系的认识，而且我们要始终记住，网络上的舆论并不代表世俗社会人们最真实的意见。

因为网络舆论是可以被操控的，而且有着极其成熟的方法论，在一个不可见的办公室里，有着许多的专家学者在为引导舆论做着研究。是的，我们新闻学有一些老师就是帮助体制引导舆论的。

之前做汽车媒体的时候，我曾收到过很多评论，我发现其实大部分车主对于相关政策有益于谁都是门儿清，谁也不是傻子，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尽管社会事件背后的利益纠葛不像是汽车政策那么简单，但是在评论区，我们往往也能看到真诚质问的，尽管也不乏一些蛆和蝈蝻在狂叫。

这让我感觉批判也会有效果，不管是公民意识的自然发展还是所谓公知的助推，我们都必须承认这一点：总有一部分人是清醒的，并且数量越来越多。

因此，我一旦被叫醒，就不会轻易陷入沉睡，正如女权运动登上舞台，那就必须要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一样！

尽管如此，我们的力量还是太过弱小，或者毋宁说我们展现出来的力量太过弱小。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对受害者的污言秽语，对他们的网暴和人肉，对一个个体的口诛笔伐，这会让他们经历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性死亡，不管是德阳女医生，或者是清华学姐还是最近的西安地铁的受害者。

当下的局势是复杂的，进步和保守的声音同时存在，我们不能妄自菲薄，但也不要过于乐观。

我们还是要写、要读书、要普及常识，我会时常的消沉，但我不会消失，顽强的抗争才是青年人生命力的体现，我想，这才是新青年的精神。

坦白讲，我进行写作，不仅是出于公民的良知，去唤醒更多的人，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寻找到同人。寻找到和我有相同志趣的朋友，或许我们不认识，你阅读我的文章，或许认同或许不认同，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进行交流。有一些想法可以在这个世界得到倾诉甚至得到回应，我认为这种线上的社区环境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二：现代性、理性与疯癫

如果你有机会看到视频，你可能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最后女生衣不蔽体的抓住车厢内的铁杆，指着地铁上的摄像头对保安怒吼：查监控，这里有监控啊，你去查！

在我们惯常的认知里，我们会服从社会的管理，监控摄像头也是管理的一部分，我们维护着公共的利益。监控的存在不仅保障公众的利益，也保护公民的权益。

但是我们并没有因为监控摄像头的存在而获得一丝安全感，我们仍然会被凌辱、会被剥光衣服，保安还是会毫无顾忌的施加暴行，而监控在此时却神奇的隐身了，而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我们一向认为监控是现代化的成果，它应是为公共福祉服务的，但是在实际的操作中，监控却往往成为指控市民的工具，且只是指控市民的工具，对于公权力却没有约束力。

因为这样的工具显然掌握在国家机器的手中，不仅是监控，还包括其他的暴力手段，这种为了保护公民生命财产的力量集中到了国家的手中，因此就会像齐格蒙鲍曼所说的，现代社会具有“大屠杀”的潜能，奥斯维辛即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在“大屠杀”中，暴力被赋予了合法性，而受害者将被剥夺人性，因此我们会发现，即使保安发现了受害女性的连衣裙已经被撕烂了、女生在跑向地铁内的时候，还是会没有迟疑的想要去拉住女生的内裤，这个时候在保安的眼里，该女生是一个例外的状态，是一个“疯女人”，必须要尽快将其“抹杀”。此时，女生被认为必须要牺牲个人的利益，而保安背后的地铁方所代表的权威压制了他的道德，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快让地铁通行。这样的一个目标让他做出了这样一个最“理性”的判断。

女性对于秩序的幻想是强大的，道德与法律是她们的护身符，当秩序的代表——保安——将她无情的拖出地铁的时候，她的心灵势必受到巨大的伤害，不啻于她的世界观遭到了破坏。这个时候她毫无依仗，她选择了我们中国传统中女人——尤其是疯女人、泼妇——会做的行为：固执地回到事发现场，她希望在场的众人能够给她帮助，而监控也成为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她成为人们口中辱骂乘客的“疯女人”。

是的，她疯了，她是被秩序和男权的社会逼疯的。

即使女性赖以生存的秩序在她面前真实的倒下，她还是要利用，也只能利用这种秩序去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利，保安面对地铁乘客的催促，在驱逐男性和驱逐女性之间选择了女性，这似乎也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过程，为了不浪费大家的时间，保安选择驱逐问题的产生的源头。面对驱逐的对象，保安选择了长久以来一直认为的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女性——去进行驱逐，他的理性告诉他这样做不会产生过多的麻烦，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样一种长期以来对女性的漠视会让他陷入舆论的漩涡。

保安和受害女生可以被称为“疯癫”，女生是因为暴力导致的“疯癫”，而保安却是因为“理性”导致的“疯癫”，但是我们却看到，很少有人说保安疯了。

这些都需要引起我们对于现代性的反思。

三：女人或畜生

这个时候又可以引出另一个问题，在泰坦尼克号沉没之际，有一个人跳上了你们的逃生艇，但是这个人的出现会导致你们的逃生艇超重，你们是否可以选择投票的方式决定是否驱逐他，你是否能够投出驱逐的一票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相信大家在日常的生活中，不管是坐地铁还是公交车，碰到车内产生了矛盾的，都是希望他们可以下车去解决，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在西安地铁事件中，乘客要求保安将参与者带出地铁。

这一点就算我表示理解。但是面对西安地铁这样的事件，我不理解的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没有乘客，没有乘务员过来制止这样的暴行，我完全无法理解。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不需要面临上面所提出的这样一个宏大的道德困境，我不理解，但是我大受震撼。类似的，一男子当街意图强奸一女性，一男子当街拖拽女性到车内，围观人众多，但无人上前帮助。

通观此类事件，我们发现，基本上都是男人在欺凌女人，在现代社会中，男人的社会地位明显比女人高。很少有男人会去购买防身的工具，很少有男人经历过性骚扰，很少有男人被人尾随过，这些特权仅仅是因为男人是男人，而作为男人的生命体验又是如此的长久，以至于大部分男人都没有意识到世界上的另外一个性别的人在面临怎样的风险。

作为一个男人，我可以理解女生的痛苦和愤怒，但是我永远不能够达到她们的程度，因为没有切身的体会。

女人往往被社会建构成“受害者”的形象，她们自身并不足以让她们享受这样的特权，因此女人保护自己的工具就是「秩序」和「道德」，但不幸的是，这样的秩序和道德同样是男人制定的。

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男人身上，我相信保安一定不会或者说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当然，如果这个男人严重的破坏了秩序，对待他的就是防爆叉了，也不是被拖拽的全身赤裸，因此这个问题的另一个本质还有一点，就是女人是否被排除在人类社会之外，成为畜生一样的存在？

我们的政府、我们的社会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

很遗憾，我将女人降格到畜生的位置，这是我们的不幸，我无法想象一个国家的占一半数量的人会被当成非人一样对待，而这件事情会引起轩然大波，正是因为它就发生在你我的身边，地铁是一个如此日常的场景，它足以让每一个人代入其中，体验最真实的恐怖；正是因为它荒诞的像是一出戏剧，却又实实在在的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才会让我们不寒而栗。

相关通报已经发出，我不得不承认，在地方当局眼中，女人已经不算是人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受害女生扰乱了治安，这也不是保安可以将她拖着导致裸露身体的理由！

但是在通报中，我们看到地铁方面对这一点的无视和含糊其辞，甚至没有一点现代社会该有的怜悯和同情。

一个人，哪怕只是个保安，他占据了一点点的优势，不管是身体优势、性别优势还是话语优势，就可以对弱者做出这样的举动，这里是西安，更遑论中国其他的地方呢？

2003年刁亦男拍了一部电影叫做《制服》，讲一个潦倒的裁缝获得了一件遗落的警服，穿上这身警服之后，裁缝便开始了华丽的转身，他可以教训曾经欺负他的人，也可以假扮真的警察处理违章。

仅仅是一件制服，就赋予了一个普通人身份、权利乃至失控的暴力，而这样一个制服，同样改变了裁缝的内心。

制服，作为权力的能指，足以从内到外的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一个机构，一个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