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位楊生?
小學一年級,我們的班主任是位姓李的中年女教師,這位李主任下學期時調任去教下午校,於是一位很年輕的男老師接任成為我們一丁班的班主任,我們稱他為「楊生」。
我們的小學本來是一家村校,校舍是一個個連起來的紅色瓦片三角屋頂的房子,就只有地下那一層的平房,全個校舍都沒有樓梯,我就讀的第二年才轉往六層樓高的新校舍,從此亦不再被說成是村校了。
或者是一所舊式村校的原故,這裏的學生對老師的稱呼也與別不同,他們不稱呼「老師」,而是不論是男老師或女老師都一律稱呼為「先生」。對有學問、有知識都老師尊稱為「先生」是一種很古舊的稱呼,那時候我們並不懂得「先生」有這種意思,只覺得「先生」就是「先生、小姐」中對男士的稱呼,於是對女老師都喚作「先生」覺得很有趣。而因為簡化省略的原故,我們又會把「楊先生」簡稱為「楊生」,其他老師還有「鄭生」、「丁生」、「趙生」等。
這篇文章是關於我對楊生的回憶,但我的回憶和其他同學的回憶似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陽光的楊生
楊生那時大概二十出頭吧!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微微鬈曲的短髮下是一張淨白的臉,鼻樑上架上一副金絲方框眼鏡,配合一身恤衫西褲,讓年輕的楊生增添幾分當老師應有的成熟穩重。
學期中途轉換班主任是不常見的是吧?不過我們那時候只有半年唸小學的經驗,並不知道。現在回想我對楊生的印象,覺得他溫文有禮,年紀輕但學問好,他教導中文科,他很懂得怎樣教學,讓學生有興趣學習,同時亦學到很多知識,我想我亦是因為他而喜歡中文科,亦算是用功學習,不少現在仍印起腦海裏的基本知識也是來自楊生。
楊生對我很好。
我小學一年班時長得很矮,他安排我坐在第一排的座位,選了我做女班長。
我的媽媽:「吓?揀個咁矮嘅做班長?」
這反應好像不合邏輯,但事實上小學時選男女班長一般都挑品學兼優且比較有「台型」的同學,像我這種矮細的學生是比較少機會當上班長,而我一生人就只在一年班當過半個學期班長。
做班長要派簿,一班近四十人,簿子男女班長各分一半的話都是重。但楊生說我矮小,不用我派簿,都交了給男班長做,哈。有一次,楊生叫同學們安靜,但大家都仍在談話,十分嘈吵,楊生就很嚴肅說:
「今日全班留堂!除了 — 」
「除了」後面是說出我的名子,因為他說全班只有我在他叫大家安靜時有安安靜靜坐着。我那時心裏真的鬆一口氣,因為我真的是個很乖的學生啊!我真的一句話也沒說過,如果也把我罰留堂就簡直是「連坐法」一樣,太無辜了!當時覺得「楊生英明」,很公道,但回家告訴媽媽,她說楊生偏心。
「揀你做班長又唔使你派本,全班罰留堂又淨係唔罰你一個。」
又有一次,我假日騎單車下斜坡時翻車受傷了,左手手掌近手腕位置擦損了,流很多血,媽媽幫我包紮了,星期一又如常上學去。那時我已是四年級生,楊生再一次成為我的班主任,依然是教中文課。其實我六年小學生涯中的中文課都是楊生教授,我的中文基礎可以說是楊生為我打下來的。
楊生見我的手包紮了,問我發生甚麼事,好像懷疑我自殘手腕一樣,十分關心地細心查問,我如實告訴他是騎單車的意外。楊生就叫我小息去教員室找他,他說他懂得包紮。學生進入教員室是很罕有的事,基本上教員室是學生「禁地」,沒人敢進去,進去都不會是好事,我當然受寵若驚。楊生當時讓我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第一句話是問我:
「你想飲水定飲茶?」
作為八十年代的小孩子,很少有這種被成年人如此尊重詢問喜好的時候,我覺得楊生真的很好,我小聲的說「茶」,他就倒了一杯熱茶給我,一邊細心拆掉我手腕上的繃帶,一邊問我受傷的經過,然後幫我重新洗傷和包上新的繃帶。對於老師如此關心,甚至是擔心我如何受傷,而且又尊重又細心地替我包紮傷口,還要坐在教員室老師的椅子上喝茶,一切都令我印象深刻,更覺得楊生不只是一個懂得教書又有學問的老師,而且是個關心又尊重學生的好老師。
暗黑的楊生?
楊生也有嚴厲的一面。
年輕的小伙子初出茅廬教學,當然會遇到學生不聽話的時候。有時面對學生們嘈吵,他會板着面孔,不發一言,完全靜默無聲,然後我們就在漸漸感受到那肅殺的氣氛下靜下來。如果我們還不安靜下來,楊生很常做旳一件事是把教師桌上一大疊作業簿從半空中擲在班房地板上,那突然而來的巨響會嚇的我們立時安靜,畢竟我們都是小學生,看見作為成年人的老師在發脾氣擲東西會害怕。
現在如果有老師這樣做,肯定會被拍片在網上瘋傳、被家長投訴不專業,甚至被學校開除?但是在八十年代,那是個家長還會體罰子女的年代,甚至在學校裏亦容許老師體罰學生,而那時的家長總是站在老師那一方,比學生更尊師重道。所以,那時候的老師確有無上權威。
很多年後,我們都長大成人,我每年還是會相約小學同學出來一聚。舊同學聚會,除了交換近況和互相檢視對方有沒有脫髮、長胖之外,少不免「話當年」重提兒時的校園回憶。當我和女同學們說起楊生是個好老師,教書好、待學生又好時,當中有兩三個男同學反應很大地反對。
同學甲﹕「他把我困在黑房裏。」
同學乙﹕「他也經常恐嚇我要困我在黑房!」
同學丙﹕「他用腳很大力地踢我!」
我第一次聽見時,覺得難以置信亦不願相信,畢竟楊生是我小學生涯中最喜歡的老師,六年小學生涯中,每年都是他教我中文課,他教曉我很多,亦待我很好,怎會是個對學生使用暴力的人?
但再想想,困黑房在那年代是有機會發生的,在人前他也會發脾氣把作業簿擲在地上,在黑房內只有他和學生時,究竟會做甚麼,我忽然也沒信心肯定他甚麼都沒做過。何況如果只有一個同學出聲可能是作假,但幾個男同學都說他很可怕,或者他真的有我看不見的一面,那一面並不是我一向敬愛的那個楊生。
真相無從考證,但我也沒有理由質疑我的同學造假,似乎楊生對男同學和女同學是兩個面孔?
楊生老了
大學年間,我主修心理學,我和另一個同學是小學同學,因為功課原故一起回到小學母校,這是我畢業後第一次、唯一一次、最後一次與楊生見面。
中年的楊生發福了不少,胖了,老了,在街上碰見已未必認得他了。他已經不是「楊生」或「楊主任」,他是「楊校長」了,亦是我們小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校長。對呀,他本來不是池中物,至少他初出茅廬執教時,就看得出他跟那村校裏其他老一輩的老師完全不同。
說起教學,楊生忽然提起從前教導我們時他還很年輕,有很多教導方法現在回想起來都不是最好,他承認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亦說依然要不斷學習怎樣教導下一代,說如今的想法和做法已和從前很不同了。我一邊聽着,一邊回想起男同學們的控訴。
又過了很多年,楊生未到退休年紀,但已沒有再在那小學裏當校長,而是轉到一個更大的教育機構擔任更高的職位。這完全不意外,楊生是楊生,他並非渾水摸魚拿份人工做教書先生做一世的人,他有真材實學,有實力又有野心,向上爬是意料之中。
不知道如今楊生退休了沒有?
上網尋尋人,發現他前兩年仍然在同一教育機構裏任職高位。
楊生在我的記憶裏依然是個好老師,他仍然是我小學生涯中教曉我最多知識、是我最喜愛的老師,希望如今的他仍然是我好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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