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5-2惡之眼
很多年前,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曾跟隨表姊和她的朋友們,霸凌過她班上一個家境貧困且性格孤僻的同學。沒有到動手打人的程度,但會把她逼到僻靜的小巷子,把髒兮兮的白菜葉子丟到她的頭上,搶走她手裡的食物。我記得她緊繃的蒼白的臉,但我不記得她的聲音。她好像從來不說話,像一團幽魂,對我們的所作所為沒有反應,所以我們既討厭她,又有點怕她。放學後,我們跟在她後面回家,不斷地試探底線之後,就活像一群被瀕死的昆蟲氣味刺激到興奮異常的螞蟻,團團圍住她。
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起這件事,偶爾想到那件事時,我解讀為,那只是小孩子的不懂事。多年的文明洗禮之後,我把自己洗刷的亮晶晶的,看不到任何當年的汙點。我把自己與當時的那個人切割:我怎麼會有意識地去傷害另一個人呢?
直到成年後的某一天,我在某部電影上看到校園霸凌的畫面,先是那個一人被多人圍住,七嘴八舌的嘈雜場面,不斷衝撞我的視覺;接著是霸凌對象長大之後不斷閃回當時的畫面,生活出現問題;最後那個人選擇用激烈的方式把被問題圍困的人生結束掉。
就像讀過的很多小說一樣,我可能經歷過其中一段,但是因為某個原因,我沒有繼續過小說中的人生,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但小說中的人物發展出了另外一段我經歷不到的故事,以至於回過頭來看,我才意識到,事情有可能不是那麼簡單,一件事情的開始可能尋常,但事情的結束可能並不尋常。
我才意識到,光輕描淡寫地說服自己,小孩子的事情,都過去了,是不夠的。我要承認一些事情。我要承認,原來小孩子的壞同樣具有邪惡的本質,而且是那種最天然的最觸及人性的惡。人在很小的時候就會通過試探他人的底線去了解自己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事情,天真無邪的惡在這個時候是伸展開去的,如果得到的體驗沒有那麼糟糕,甚至是正面的反饋(例如優越感,力量,金錢等),或者說,沒有另外一種力量(例如自我學習,家庭和學校教育等)把惡收斂起來,那麼惡的布幔是會漫天鋪張開去人生裡面的一段段歷程的。沒有什麼事情理所當然就會好起來。
回想起來,她其實並不弱小,印象中她也有反擊的時刻,但越反擊,我們就越亢奮,一方面因為被傷害到的應激,另一方面因為我們人多勢眾。我那時甚至比她小兩歲,但並不妨礙我想要加入欺凌的行列,那種超越比自己大的孩子的優越感,那種被比自己大的孩子認同和保護的安全感。很可怕的是,這些都是人身之為人正常的感覺。在看似截然不同的場合和情境下,在一些成年人身上,都會突然看到惡的觸角伸出來。我意識到,惡始終是隱藏在自己身上的。
於此同時,善也是伸展開去的,如果得不到善的體驗,也得不到善的反饋,人就會把善的觸角收縮回來,很多時候只發展到能保護自己的維度。相反,我們是可以不斷把善的維度拉大,拉高的,即使,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惡的眼睛在布幔下發出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