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今天不悲哀

如果你可以決定才華在你人生中的什麼時候出現，像電玩一開始配置角色能力一樣，你一定會把它排得越晚越好。

才華是一種毒，對你來說。它滲進你最深最遠的未來。

你一歲時能夠說完整的句子，兩歲學會認字。當然你完全不記得，這都是你的家人告訴你的，你甚至無法確定它是否為真。你認為這是徹底的浪費。才華出現在記憶無法觸及的領域，又有什麼用呢？你不記得那時的任何讚美，甚至是一開始最純粹的喜悅與成就感。

你對假日最早的記憶是你搬著一疊繪本到床上，用幼兒充裕的時間閱讀，你的手指撫過附屬於國字的、皺縮扭曲的文字——注音符號仍然在你不久的將來——你有很多字不會發音，像多年後學第二外語的你。你記得電腦桌上的舊鍵盤，你不會打字，但是你認得每一個部首、每一個偏旁。大人們帶你去圖書館時，你能讀出每一本書的書名，儘管它們包覆的是對你而言太艱深的世界。

你在成長，而且速度很快。有一次你收到一套橋樑書，因為故事比你想像的還要複雜，你放棄了。幾年後你重新翻開了那套書，意識到它的用詞其實非常簡單，你感到不可思議。很快的，你眼前的文字從標楷體變成新細明體，書的厚度也跟著翻倍，再翻倍，再翻倍。你讀過的任何小說的主角都至少比你大五歲。你開始被誇獎，也逐漸習慣這是常態。

然而你的速度開始下滑。像對數函數一樣。你記得你第一次被指出「最近好像沒什麼進步」的情景——你的媽媽、在區間車上、你也許是五年級或六年級。你辯稱你沒有書可以看。你心知肚明家裡的書足以開一間小型圖書館，但是它們超出了你的能力範圍，顯得無趣。

你拿著越來越普通的成績。你開始覺得努力或許也是一種才華，畢竟你以前只需要讀一遍就能在默寫拿滿分，你看不出多花一小時的用意。

過了不久——大概是在你不再被別人讓座之後——你得不到任何像以前那樣的讚美了。你的同學已經追上你的閱讀能力，你不再有任何地方突出。曾經被稱讚過無數次的英文也變得空洞只剩口音。

你對名次上癮。說穿了就是虛榮。你不能接受任何一個低於最佳紀錄的數字。你每天、甚至一天上學校網站查十幾次成績。

很矛盾的，你開始向所有人宣稱你一點也不聰明。你吹噓你考過最差的成績。沒有人知道你對薄薄一紙獎狀的渴望有多強烈——「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截浮木一樣」，你說。老套的比喻，不過你現在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對嗎？

不只是學業，對你平常行為的標準也隨著你的年齡提高。但你還是達不到。你喜歡虛構作品中聰明的角色，在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然而你沒有他們的才能，卻有他們的脾氣。任何一個最微小的行為都足以激怒你，你不懂應對進退，你在同儕之中顯得笨拙，甚至連跑請假手續都不會。你衝別人大吼大叫的時候，沒有人會記得當年的你認字比羅德達爾筆下的瑪蒂達還早。

年齡焦慮無情地襲來。十四十三十二十一——永遠會有人比你年輕、過著比你更精彩的生活。你覺得好悲哀。更悲哀的是你知道你外在生活中的一切都挑不出毛病，你沒有資格抱怨。

你的目標越來越膚淺而微小。至少至少，只要讓今天不那麼悲哀就好了。每天晚上你都在尋找能讓你滿意的什麼——你也說不上來——好讓你犒賞自己一段應得的睡眠。夜漸漸熬成了習慣。

你開始投稿，不停不停地投稿。準備期間一點也不悲哀，因為有事情值得期待。你第一次入選時欣喜若狂。今天是絕對不會悲哀的，你想著，但是又馬上開始擔心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於是你又開始尋覓，像是在追求憑證——證明你還有僅剩的一點點才華。

我馬上就要成年了還有人會愛我嗎？我犯了這麼多錯還有人會愛我嗎？

你徹徹底底的上癮了。好像只有戒斷症狀的癮。一想到這裡，你就覺得悲哀到寧願去用海洛因。

你很久很久以前有跑過大隊接力。練習的時候你忍不住回頭看，被老師斥責了一番。現在你也覺得你像在跑大隊接力，只是再也沒有必要回頭看了，因為完全看不到對手，你不知道你究竟是領先還是落後太多。你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接到棒的。就在這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時候，你交棒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