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愛情啓示錄
(这是《她们》系列文集的第三篇,第一篇在这里:《我的x痛人生》,第二篇在這裡:《2020年过半,站在世界幻灭的开端,想起那个厕所》。)
小微喜歡戀愛,而且愛得勇敢。
現代科技為戀愛帶來了便利,手指不斷向左滑就可以遇見愛情。小微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有一個完美愛情的想像,為此永不疲倦。
90年出生的小微和她的同齡人一樣,從未接受過什麼性與愛的教育。她們對愛情的理解來自於台灣偶像劇、學校禁令以及父母的婚姻。浪漫、禁忌、制度與歸宿,這些關鍵詞扭曲在一起,造就了一代人的愛情觀,天真又世故,以愛情為恥又以愛情為榮,不可言說又絕對正確。在這樣的理解下,完美的愛情應該是這樣的:開始於難以抑制的心動,昇華於無微不至的關愛與秘密的性愛,雙方家庭與社會的認可是不可缺少的高潮,盛大公開的婚禮是完美的結局。
2019年的夏天,小微在一個交友app上認識了李先生。他的個人簡介很完美,名校畢業,在某996大廠任職,高薪金領,長得高大,長相陽光、熱愛戶外運動。
他滿足小微對一個理想伴侶的所有條件。對李先生來說,小微的條件也很理想,小微名校畢業、在某500強外企任職,高薪金領,長得修長,樣貌好看,熱愛戶外運動。
條件,這個詞在現代都市愛情中佔據重要位置,這是應當且自然的。在陌生人交際的都市裡,收入、學歷、資產等條件是能幫助我們判斷他人智商如何、性格如何、能力如何的可靠標準,這條定律盛行百年,只不過以前的執行者是媒婆,現在是算法。
小微很慶幸自己在向左滑完算法推薦給她的上海單身男士之前,找到了李先生,優秀、高大、陽光的李先生。
在19年的秋天,經過一個多月的互動試探與挑逗後,他們終於見面了。
根據小微想像的完美愛情,她和李先生的故事有前兩步完美的起承轉合。他們的第一次約會是去登山,那是一座偶爾陡斜時時平坦的高山,在5小時的長途裡,李先生沒有錯過一次牽浮小微的機會,在道路變得傾斜之前,他就已經伸出手抓住小微白皙的手腕。小微還記得,他抓著她時非常用力,甚至用力到有點疼了,他眼睛認真盯著路面,不斷提醒她小心。他們都知道他沒有必要這麼做,小微是熟練的登山愛好者,但做無必要之事是戀愛的本質。她對這個高大、聰明、貼心的男孩愛意湧流,一種無聲卻穩定的激情從內心升起,溫暖又充滿形式上的幸福感,四周空氣裡散發出繽紛的色彩。
條件合適,又彼此喜歡,是現代都市青年的愛情童話,同時也是中國社會的的標準愛情範例。2百年前,我們歌頌林黛玉與賈寶玉、露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現在我們歌頌小微與李先生式的愛情。
小微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彷彿之前追愛路上的一切倒霉與苦痛都是為了遇見他。她決心為此付出自己可以做到的所有努力,她的朋友、家人都為她高興。
2020年的春天,一場意想不到的疫症洶湧襲來。危難關頭,李先生邀請獨居在上海的小微同住,相互照應。
小微覺得這有點過快了,但既然已經決定要付出所有努力,當然也就不能拒絕李先生的邀約,小微的考試型人格在每次遇到挑戰型任務時就格外彰顯。
在2020年全球隔離的日子裡,他們住在了一起,像烽火中相依的戀人。
戀愛中如何交付私人空間是難題,疫情讓這個挑戰更加嚴峻。這個問題的本質是,獨立個體之間的融合如何可能,我為什麼要去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獨立與自由。
這個問題很長時間裡是通過女性迎合男性來解決。傳統中國婚姻提供了一種穩定的共同體范式,父為妻綱,三從四德。
這個范式在21世紀遭受到來自美帝國主義的強烈衝擊,「獨立、自主」成為新一代女性的人生格言。
那麼,獨立自主的中國都市女性,要如何解答戀愛中自我與他人的獨立與融合的問題呢?
和大部分職業女性一樣,小微認為,解決方法在於找到一個同樣受過高等教育,欣賞獨立職業女性的伴侶。
李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剛開始約會時,小微就和他說過自己很愛這份工作並且非常忙,而李先生則回應自己鍾愛的就是有能力的都市女性。
他們還一起分享過關於時政的不同看法,小微認為當下民粹主義的興起並不能證明民主政治的失敗,它依然是保證社會公義與防止專權政府的最好辦法;李先生則認為民主主義需要為當下國際政治的敗壞負最大責任,它只談價值中立與自由,卻忽略了人是需要被引導和教育的,最後導致了不同立場群體之間的撕裂。
他們的對話低質無效,李先生沒有聽到小微的語言,小微認為李先生太過固執。但是李先生總是能給小微足夠的時間說完她想說的話,對此小微感到滿足。
那次討論最後以一場性愛結束。小微被李先生願意與自己辯論而被吸引,李先生因為喊出了自己的主張而興奮。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法發展,直到那件事情發生。
李先生的母親來到上海,照顧他們的起居。李阿姨有點胖,短髮,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原來是國企職工,去年剛退休。
李阿姨每天為李先生和小微準備好營養充足的早餐,3菜一湯的午餐,和以海鮮和青菜為主的晚飯。阿姨和他們說,他們儘管忙工作,家務她來做就好。
但在第10頓飯後,李阿姨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心平氣和地做飯了。在飯桌上,她直言“一個女孩子不會幫忙做家務,這麼懶,怎麼能照顧好自己的兒子呢。”
小微很委屈,她一週工作70小時,根本沒有時間做飯,甚至吃飯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這一點李先生和李阿姨都知道,但她不斷指責小微懶惰,李先生一句話也不說。
那頓晚飯不歡而散。夜裡,她和李先生在床上,李先生像那天登山一樣緊緊握住小微的手,看著小微說,“我希望你在母親面前盡可能地迎合、不要有任何頂撞,因為我想讓母親喜歡你,因為我想和你結婚。”
小微看著眼前這個因為一天的工作而疲憊不堪,但仍然努力保持微笑和愛意與她溝通的男人,覺得自己也可以再努力一些。
她開始減少自己的工作量,以前她總是事事爭取表現,現在只要70分就可以了。她把時間留出來幫忙做些家務,每天洗碗,如果時間充裕一點還會拖地,晚上就和李阿姨一起曬衣服。週末時,她坐在小板凳上洗被子,搓洗時把手指都磨破了。
李阿姨看到小微在舔傷口,便告訴兒子,只有不會做家務的人才會洗個被子都受傷。李先生覺得母親說得有道理,畢竟他從未看見過母親因為做家務而受傷。
小微的確不擅長做家務。事實上,那是她第一次洗被子,她沒搞懂為什麼被子不能用洗衣機洗,李阿姨說洗衣機洗不乾淨,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人洗會洗得更乾淨?小微的父母從小很少讓她做家務,他們告訴她,要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考名校做白領。她被培育成一個有能力、能賺錢的職業女性,成年獨居後也靠錢來解決家務活,這樣的安排一直很合理,直到李阿姨出現。
小微哭了,哭疼,哭自己白費心機的努力,哭對自己父母的思念,哭被閒置的洗衣機,哭狠心的李阿姨,更加哭旁觀的李先生。
那天晚上,小微想要離開。李先生再次像那天爬山時那麼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和她說,為了結婚再忍忍吧!並告訴她他已經在規劃他們的婚後生活,準備好了新房,看好了新車,想要和她一起養育3個小孩,2男一女。他把一枚鉑金戒指戴在小微手上,深深地擁吻小微,請求小微再努力一點,為了他們的未來。
在那一刻,小微再也感受不到爬山時對這個男人的心動,卻充滿了對他口中的婚姻的無限渴望。結婚,結婚,是時候了,應該了。2020年的春天,在一場可怕的疫情面前,30歲的她渴望通過婚姻在無限大的都市裡擁有一個自己的位置,獲得一個可靠的照顧者。在她的完美愛情想像裡,愛情是目的,婚姻是自然而然的結局,但在這場真實的戀愛中,愛情是形式,婚姻才是目的。
如果之前她願意為了愛情而付出,那麼現在她願意為了婚姻而妥協。
在現代中國社會,婚姻不再提三從四德的順從,而強調妥協的智慧。中國男女老少都特別相信妥協與犧牲的力量,如果日子過不下去了,原因就是不夠妥協。
如果幸運的話,妥協要求的是雙方。但很多時候,妥協指向的是女性。就像小微一樣,在這段關係裡,只有她需要妥協自己的工作、驕傲與不願意做家務的心情。
她有時候會想,如果她是李先生,當社會要求伴侶更多地去迎合自己的需求,那麼她是否能抵擋這樣的誘惑。曾經愛情至上的她,此時認為自己很可能做出和李先生一樣的選擇。
她感到不公平。她受過的教育,都在把她塑造成一個獨立且能力出眾的職業女性,驕傲、自尊、追求成功。但是婚姻對她的要求又一直把她推向反面,要為了婚姻犧牲事業,要妥協、迎合,放下自己的驕傲。
她感到困惑,這種困惑日益滋長,在她的心裡長成荒野路邊一大片高大堅硬的野草,雜亂、無意義,刺痛她的生活,並改變了她。
在同居4個月並終於贏得李先生母親的認可之後,中國的疫情也趨向平緩。4月8日,武漢解封,在5月8日中國30省份无新增确诊病例。上海恢復了以前吵鬧、美麗、虛榮的樣子。他們開始籌劃今年的婚禮。
晚上,當她做完家務並陪阿姨聊完天後,她回到房間,房間的窗戶透進萬家燈火,隨後李先生也會進來,把燈打開。在那個黑暗與光明的交錯時刻,她總是會感覺到一種隱隱地不適,並非壓抑,也不是後悔,而是悶悶的,心裡並不開闊,好像那片野草又在生長。
他們把婚期定在12月,婚禮將在一個特別高級的酒店舉行,可以望向無比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