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一句話
外婆是家裡信仰的中心。家裡每一位先祖的忌日,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準備好飯菜,點一柱清香。這麼多先祖的祭日,我怎麼記得住?小時候我還曾為此很苦惱,怕因此沒辦法很好地成為大人。
因為從前下田兼持家太過勞累,外婆腿腳不好,受風濕之苦,常年吃着舅舅從香港帶回來的各種西藥。常說是藥三分毒,這麼多年下來,藥物駐紮在體內,功效開始混亂起來。我記得有一年,外婆的臉突然鼓了起來,浮腫得很,看起來倒像個福態的老太太;好不容易一點一點地消下來,又變回小老太太。
在我還在老家讀書的時候,有一天外婆給我準備了一碗蔥油面線加雞蛋,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很驚訝,從來沒有朋友、同學以外的人慶祝我的生日,生活中的大人們沒有過生日的習慣。過生日是我小學時和同學在學校裡流行的事情,大家自製並互贈卡片,準備小驚喜之類的,被我歸類在“學校裡會發生的事”,外婆遠不在這個範疇。從來沒有和她提過生日的事情,結果她竟然在這麼多個瑣碎的日子裡,記住了我的生日。
小時候很不喜歡吃這種干面線。淡淡咸味的細面線撈起來,淋上一匙蔥油,也常常出現在拜祭祖先的神桌上。兒時簡單樸素的味道,長大後越沉越香,早已不是一碗面的事了。
最後一個冬日,外婆已搬到阿姨家住了很長的時間。阿姨家的電視在二樓,她拿着拐杖也上不去,只能趁着白日有陽光時,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外婆總說冷,我看她穿着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她一件一件掀給我看,臃腫的外表下是很消瘦、很消瘦的身體,我看到她手臂的皮膚,很薄的一層,皺皺的,像土黃色的紙皮一樣。
她話也不多,像是早已習慣了安靜,偶爾有些話,也是翻來覆去地重複着。她突然抬起頭,看着我,眼睛亮亮的:“你最近怎麼樣了?”
有些情緒來得太快,越過我設好的邊界,像潮湧般勢不可擋。我感覺有一個很久以前的回音在心裡振蕩,我好像走出山洞的人類,第一次在寬曠的天地間聽到聲音。她看着我長大,帶着我長大,長大後我就離家了,直到現在她看着我,我又變回那個離家前的孩子。
我沒辦法開口。眼眶濕了又濕,再一秒,只要再一秒,再一句話。
也是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好像好久沒有被“看見”了。
我知道她想問什麼,她希望我身邊有好的陪伴,也覺得我也到了應該要有一個歸宿的時間點。這個讓我和媽媽互相對抗的大問題,外婆只是這樣輕輕的一句話,好像有一束光打在身上,融化了長久以來僵化的情緒,所有的委屈都要傾巢而出,為什麼我當時覺得既委屈又安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