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文學經驗:談陳列〈無怨〉、《躊躇之歌》到《殘骸書》〉
〈無怨〉的寫作意圖再到《躊躇之歌》的轉變歷程
未解嚴的一九八零年代,陳列因書寫〈無怨〉(原題:〈獄中書〉)一文獲得時報文學獎散文獎。然而,陳列在該作中以隱晦形式,創作出文學作品以回顧作為政治犯的生存經驗。該篇書寫之所以採以隱晦的方式寫作,是考量彼時處於白色恐怖時期的政治氛圍。易言之,當時當採取文學技巧書寫時,要避免「直白式」的書寫,才有機會藏身在文學精妙的寓意中。
然而,在解嚴之後,於二零一三年出版的《躊躇之歌》,因政治氛圍及人生經驗的改變,陳列在自序中坦然地說出:「我希望從一個回首的角度,通過藝術的處理,以一本完整的散文冊,安靜而細緻地去辨識這一路走來過程中,在身邊與心裡不時遲疑搖晃的或真或假的光與影。」此句之意在於《躊躇之歌》為陳列正是白色恐怖的「被迫代言人」,而他除了代言以外,又具有另一個身份─文學家─文學家創作文學,無疑需要達成一種文學技巧上的藝術高度。該書的篇章分明、結構清晰,共分為五章,但母題不離白色恐怖,只是他採以細膩的筆調寫作。陳列的文學構句有其特色,他擅用長句,在詞句之間給讀者一種「沒有逗號」的無法喘息感,但句與句之間偶爾穿插一些短句,讓讀者稍作歇息。陳列的此種寫作手法成為一種特色,他的長句緊湊、緊張,在白色恐怖母題下透過章句彰顯出政治的幽微氣息:壓迫、人和人之間的信任關係瓦解。
鮮為人知的是,綜觀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經驗,無論是口述史、自傳體,他們皆會提及自己身處長年的受難之災裡:「一開始回想不起來。」陳列同為其一,經歷四年八個月繫獄的他,曾經被關押在新店二十張景美軍事看守所(今稱之為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他在《躊躇之歌》自陳,有許多年的時間無法記起白色恐怖時所遭受的獄中之災──這正是一種創傷式的言語──而當創傷被言說,甚至被文字化的過程中,實則並不全然帶來療癒感受。所謂療癒,涉及個體生命經驗與思想觀、肉體所能承受的苦痛和意志力等多重要素,因此當提及「書寫是種療癒」時,該審慎對待是否能夠立論。
當代文學概念:論及陳列的書寫體裁歸納
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瓜塔里(Pierre-Félix Guattari)在當代結構主義中提出了「生成論」(becoming)的哲學概念,我將其概念引用到當代文學中,當代文學的文體並非一成不變,而是一種不斷流變的過程。是故,身處當代的文學評論家、創作者在討論什麼是非虛構寫作(Non-fiction writing)與散文(Prose)時,實則早就無法有明確的疆界,縱然兩種文體具有其文化意涵上的脈絡,但以整體當代文學的定義來看,兩者間可能相互援引、對話。
縱然如此,陳列的《躊躇之歌》在十年前是被區分為「散文」的體裁中,他也自認為是散文體。該書具有鮮明的意象、特色章句、篇幅與篇幅之間相互援引。陳列勾勒出「記憶之難」。首章,他以身處佛寺的所見所聞,以佛寺生活再到望聞楓槭寫起,他先寫景,後寫希望,但在下一個短篇中,他隨即書寫到情治單位的到訪,在情治單位的到訪後,隨之而來的壓迫,陳列在章句中完整的呈現出來,他以一段毫無任何斷句的句法交代出他的心情。縱然面對情治單位時,他採以不知所以的態度,但內心實則窘迫,這也是為什麼當讀者在閱讀陳列書寫散文時,會讀不到任何句讀的原因。無以句讀,正意味著無以呼吸的空間。陳列透過文學創作,除了最基礎的文學寫景之外,還成功代入了「白色恐怖下細緻、權力結構分明且桎梏」的氣氛。
《躊躇之歌》是陳列以政治受難者身分再經過多年的打磨、拋光他的筆觸所書寫下來的白色恐怖見證文學,也是非虛構寫作和散文的模糊之處。這與一般的「白色恐怖文學創作」、「白色恐怖口述史」、「白色恐怖自傳體」要做個簡要的分野。正因為陳列有親身體驗的經歷,再加上文學家的身分,他的「見證和文學創作意圖」是兩種結合體,因此自成一格。特殊的是,縱然陳列歷經白色恐怖,他自〈無怨〉再到《躊躇之歌》的文體中,都直白的寫出「希望」,這是白色恐怖受難者鮮有的感觸。因涉及個體經驗──長年被關押的肉體和心靈,甚至身處高壓式全景監獄、隨時可能面臨死亡的降生──無非是難以想像的折磨。因此陳列在文句中每每帶出的「希望感」都使人好奇,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政治受難者?
解嚴後的文學變動:《躊躇之歌》再到《殘骸書》
一九九零年代甫解嚴後,歷史學界專精口述史研究者開始了臺灣第一批政治受難者的白色恐怖口述史研究。然而,陳列屬較為晚期願意談起白色恐怖經驗的受難者,他總是謙和的說:「比起許多前輩,我的經驗微不足道。」但他的經驗絕非微不足道。在今年出版的《殘骸書》中,是陳列被受邀為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駐村藝術家之後的創作,由於他難以想起被關押的經驗,透過「復返」的形式來尋找記憶──讀者所要知道的是,復返回去一個受災地點──可能具有一定的風險,也就是創傷無法預期的隨之而來,而陳列答應了此次的邀約。以文學家纖細的觀察,創作中回憶起彼時的屋幢、現在觀察到的景致、動物,以及透過白描式的語言摹寫下他對現今轉型正義的觀感。
《殘骸書》不如《躊躇之歌》有結構分明的篇章。《殘骸書》是一種碎片化的文章體裁,這種碎片化的白色恐怖文章特色之處在於,突顯出許多政治受難者記憶上的碎片化:斷裂的記憶、巨大創傷所帶來的衝擊而產生的防衛機轉,甚至進入瘋狂狀態。讀者閱讀《殘骸書》時,可以讀到該本書的構句依然以長句較為顯著,但文字不如《躊躇之歌》意圖達成的文學藝術性。陳列之所以採取這種取徑,意圖拔尖為「普世性」的廣泛閱讀,正因為《殘骸書》的文字易讀性高,也意味著可以接觸到更多的普遍性讀者,受眾並非只是純然的專業讀者。
《殘骸書》的另一特色是,清晰的記下日期、事件、獄友的名字,這一種紀錄是一種他以自身作為出發點,不純然的只是「紀錄」式的潦草帶過;在書中的所思所想更富含哲思,作家同時以「尊重他者生命」的角度視之。身為政治受難者,他同等地去敬重任何一個政治受難者的身分,並且不分省籍和性別。這種紀錄的另一種層面,可能是陳列也嘗試著在以書寫頂住(或記起)遺忘。
此外,在本書中也不少象徵、符碼。《殘骸書》其中一個富含藝術性的象徵是作家所提及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水池中的一隻獬豸。獬豸是一種象徵,它是大中華思想下的珍奇異獸,具有審判公正之意,而放在現今轉型正義的脈絡下,獬豸呈現出嘲諷的意涵,更具諷刺的是,這隻獬豸是由政治受難者林池所製作的──對台灣白色恐怖史若是有一點認識的讀者也許會聯想到──19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身處綠島新生訓導處的政治受難者也必須打石、蓋圍牆關押自己的歷史狀況。
《殘骸書》仍承襲著〈無怨〉、《躊躇之歌》的希冀,陳列在出版《殘骸書》的專訪中提及:「書寫過程非常痛苦。」但他在文章中卻不斷的認為未來具有盼望。後記中他寫道,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仍是壓抑處所,但他觀察到,喧鬧的中學生們在跟隨導覽員進入園區的時候,中學生們嚴肅地安靜下來,陳列開始為學生們作導覽:「我跟著學生隊伍,由導覽員帶著大家,包括我,逐步走入不遠的過去一段歷史裡。」在過去許多的白色恐怖文學創作中,考量政治氛圍必須採用隱晦、隱喻的方式呈現;而當今眾聲喧嘩、解嚴後的三十年間,白色恐怖的創作不再是避諱的話題,它已然能夠自由地進行任何媒體上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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