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會光復的。」
黑衣男質問記者:「喂!做乜影住堆垃圾?」
政權不容許你「憎恨」政府和警隊,但721一周年,香港人沒有忘記。傍晚六點左右,元朗Yoho Mall開始有巿民徘徊。直至六點半,防暴警操入商場,驅趕和喝叱平靜的記者和行街的巿民。防暴警員的數量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他們更一併佔據了商場二樓,在高位對所有人進行錄影和監察,於是商場一下子變成容不下任何異樣的密封空間,包括嗌一句什麼、舉起一張什麼。
好幾個攝影記者在距離防暴警員兩三米位置影相,一對中年黑衣男女,手拉住手經過,男人突然粗聲粗氣朝記者問:「喂!!你哋做乜?你哋做乜影住堆垃圾?」攝記先是一呆,不解為何受到責難,五秒之後始回過神來,微微牽動嘴角。男人把這句話重複跟幾名攝記提問,聲浪不小,但沒有引起防暴警員太大注意(因不是年輕人之故)。
我問男人:「現在也只能這樣了?」本來有點惡形惡相的他,一下子軟弱下來:「係,仲可以點?只能諷刺幾句,只能出來行吓街,否則仲可以點?」男人住九龍,這天來到元朗,他說721不能不出來,「不可以沉默,有咁多人被拘捕,在外面的人不能什麼表示都沒有。」
他說自己已把大部份港元兌換成外幣,現在只待BNO一聲令下,就會離港。「非常唔捨得香港,日後走了,絕對好掛住這裡。但要擺脫共產黨,就只有這條路。」但他說自己一直都抱住一個「非常非常僥倖」的心態,「共產黨唔會玩完,只希望佢放寬香港。所以我仲未走住,想再等一下⋯⋯」
他沒有孭袋,黑衫黑褲,輕身出來,「我次次出來,次次這種打扮,維持一年了,逃命也快啲。」男人直言,以前對香港冷感,「我冇諗過自己願意為香港做咁多嘢,以前投票都hea吓hea吓,宜家,嘩,認真到。」
我忍不住問:「在你最認真做香港人時,卻是離開香港的時候?」他想不到我有此一問,眼神顯得傷感,有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所以⋯⋯我仲未捨得走住。」我問男人:「你有幾鍾意香港?」他聽到這個問題後突然精神一振,在氣氛緊張、遭防暴重重包圍的商場裡,重重的呼一口氣:「嘿!我好乜鍾意香港!」
把黎姿叫錯朱茵的滑板仔:「呢班人同古惑仔,唔係好似好似咩?」
幾百個防暴警察把商場變成他們的樂園,拿槍游走,看見不順心的人事,諸如記者的鏡頭,就威嚇性的搖晃手上的胡椒噴劑、讓裡面的鐵珠發出令人非常不安的「咑咑咑咑」聲。突然記者一窩蜂舉機拍攝,錓光燈對準一個雙手舉起滑板,在商場內慢走的男生。
滑板上沒有文字、沒有文宣、沒有任何可辨認的表態,但在一片恐怖的氣氛下,舉起一塊「什麼」,已需要莫大膽量。在「什麼」也沒有發生的商場裡,已足夠引來記者的追訪。
我問男生:「舉起這塊滑板有什麼意思?」他指一指防暴警,又指一指滑板上的頭像說:「呢班人呀,同板上的古惑仔,唔係好似好似咩?」我把臉湊過去,認出來的人有鄭伊健、陳小春、黎姿、黃秋生、謝霆鋒;他認出來的人有鄭伊健、朱茵(其實她是黎姿)、黃秋生,「黃秋生呀,我鍾意。」
男生出世那一年,是1999年;而古惑仔系列電影,出品於1996至2000年之間。「我好鍾意港產電影和文化,尤其《古惑仔》,八九十年代的港產片,我全部有睇㗎!」說完再補充一句:「這塊滑板都係香港品牌!」
問他去年721在哪裡,他機警地答:「唔方便講啦,不過今年就在元朗玩滑板。」跟他說話,他幾次提及《基本法》,「舉滑板我都驚㗎,咁多差佬,點會唔驚?現在完全冇發聲機會,這完全違反《基本法》。」我插嘴:「因為要遵守《國安法》。」他立即答道:「所以香港人只能舉滑板囉!」
男生說,父母早在97年前已打算移民,但仍有物業在港,才暫緩計劃,「後來住住吓,覺得香港都OK,一國兩制,又有《基本法》。」但這種「OK」只維持了廿三年,國安法之後,父母覺得香港不再OK了,「但我唔想走,我唔捨得香港。我想再拖一下⋯⋯」
他今日來到商場,同路人不多,更多人被防暴警員嚇跑,但他不以為然:「有人就已經開心,大家望一望對方,笑一笑,確認一下眼神,就知道彼此對抗同一樣嘢,知道香港人都沒有忘記。」
五十幾歲港大畢業生:「港大古有辛亥革命,今有時代革命。」
防暴警員在商場內會突然拔足追捕、又會突然拉起封鎖線圍困記者,逐一查證。分散在不同區域的巿民,只能在未有防暴警出現的地方、在商場幾乎關掉的稀薄冷氣中,神出鬼沒,快閃嗌兩句「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唱一首半首《願榮光歸香港》。
失明律師Joy,透過揚聲器播《榮光》,現場行街的巿民只餘十數人,聲勢薄弱。一個五十幾歲男人見狀,開著手機電筒,走出來大聲和唱。他還跟另一個瘦小少年,在幾米之遙,互相搭和口號。
男人說:「我見冇乜記者影相,先行出來唱,我都驚被人影到。」他八十年代畢業於港大工程系,家有四個孩子,「一周年,當然要出來。見到差佬的感覺得一個:死X警。」
「我全家黃嘅,當中有人勇武啲,有人企後啲。」這天他戴了個護眼罩和口罩,他說現在只能輕身上路,以往盛裝的日子,可一不可再。我質疑他說:「你有幾盛先?」他自豪地說:「以前戴眼罩、頭盔、豬嘴㗎!」問他為何懂得買豬咀,他說:「我個女買畀我。屋企裡,我同兩個女最勇武,她就買了三個豬咀回來。」
他說去年721他身處上環,夜晚收到通知,話元朗出事,「我都聽到好多手足趕入元朗,但我開了車出來,開車由上環去元朗唔方便,才冇入,點知⋯⋯唉!」我問男人,這個年紀,如此黃如此勇,是否沒幾個朋友傾得埋?唔講由是可,一講就中了傷心處,「我呢個年紀⋯⋯實在係藍多過黃。」
他嘆一口氣:「佔中時已嗌大交啦,不過那時候還可以講一句:『算啦,唔講呢啲嘢!』但今次?不行了,只能斷絕來往。」他說大學那班朋友,相識三十幾載,最後也只能:「quit個whatsapp group囉。」
咁quit了幾多個group?他很認真跟我數數,果然來自工程界,「大學呢,本來有四、五十個朋友的大group,最後我們幾個黃的另外開一個group。」我衝口而出:「嘩,五十個朋友只得幾個黃?」他繼續專注數數:「中學呢,都係幾十個friend,最後十幾個黃嘅,拆了出來囉。」
男人說:「大年紀係比較少黃,冇計啦。」男人自言,自己的孩子已十幾歲,全部「覺醒」了,覺得未有需要移民,也不怕他們被教育洗腦。最叫他擔心的,是正在念幼稚園和小學的小香港人,「教育唔掂,這班人可能要走。」
作為港大畢業生,他說自己對大學裡好多人都失望,包括她,「林鄭個X婆。」但他不會對港大失望,「港大古有孫中山搞辛亥革命,今有(編按:梁天琦)的時代革命,都是發源於港大,可見我們對中國的民主發展,都扮演很重要角色!」
男人不是講笑當秘笈,以上和以下這段說話,他說得非常認真,而且一邊講,眼睛一直追蹤住我的筆尖,看緊我有沒有記錄下來。「香港人,不要灰心!我哋可以嬲,但一定要保持樂觀,香港會光復的,共產黨不是一個自生系統,它有極限,極限會到。」我抄到中途,抬頭望一望他,他不放過我們僅一刻鐘的眼神接觸,再三地說:「香港會光復的。」
原文刊發於2020.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