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孤狼——讀《Society of Singularities》

書名︰Society of Singularities
原著︰Andreas Reckwitz
翻譯︰Valentine A. Pakis
出版︰Polity (USA)
版次︰2020年6月 (原著2017年刊)
ISBN︰9781509534227

在國家安全教育日鋪張宣傳下，每年七月一日藉遊行集會讓市民安全教育國家的機會連續兩年落空。今年更有令久經訓練、全副裝備的警察都覺得恐怖的襲擊。滿腹經書的官員急不及待左一句孤狼式恐襲（Lone-wolf terrorist），右一句本土恐怖主義，令這座本來全亞洲犯罪率最低的城市徒添陰霾。

反正孤狼多屬孤例（Isolated example，即官腔說的「個別例子」），何懼之有？

關於孤狼的分析，可以回到高等法院法官不予比重的人文社會視角，了解現代社會結構下每個個體的處境。此書循文化社會學角度窺探主宰後現代（後物質主義）社會的個殊性（Singularity），並首先由社會邏輯（Social logic）切入，指出文化資本主義（Cultural capitalism）、數碼媒體技術的崛起以及新中產階級截然不同的美學觀點，衍生出有異於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的個殊性。分別在於個人主義依然強調彼此之間享有同等的權利和採用同一行事規範，個殊性則另指個體與眾不同的原創性（Originality），並以為獨一無二的文化資本，不同個體之間存有不可通約性（Incommensurability）。

抽象的概念區分也許難明，以香港樂壇作例便知大概。風靡城中的男團每位成員都不僅僅是其中一份子，各自都有其獨特定位與稜角。綜觀其他活躍樂壇的男女歌手和組合，亦擺脫以往樂壇巨星盡是郎才女貌、均勻苗條的刻板印象。至於另一邊廂機械式大量生產、套路十年如一的大台劇集，就算劇本和演員不停轉換依舊是同一模樣，便知這是上世紀福特主義之下流水作業的文化工業產物。

百花齊放，應該好事才對，偏偏互聯網及數碼媒體崛起壞了好事。今日不同類型的媒體爭先恐後為用戶度身訂造切合個人口味的內容，創作者要觸及更多受眾首先要獲得大眾喜愛，繼而攫奪壟斷性但轉瞬即逝的注意力。想想近年大家都可能玩過的電子遊戲，譬如「Assassin's Creed」、「Pokémon GO」、「集合啦！動物森友會」、「Cyberpunk 2077」都是非線性的開放世界遊戲，玩家可以在無劇情主導下漫遊，享有獨一無二的遊玩體驗。

追求個人口味自然偏食，鹹魚青菜各走極端，美其名各適其適，其實大家都希望勝者取眾（Winner-take-the-most）。以為人人平等的互聯網年代，其生態與成功方程式卻很單一。這裡所說的「成功」不限於網絡，而是能否在不同個體之間脫穎而出。學業成績或資歷不再是關鍵因素，重要是如何展現個人魅力。每個個體都彷彿在鑄造以自己命名的文化品牌，努力調節形象和性格，尋找專屬自己的市場定位。

那些年彼此份屬同一生產線、薪水相若的日子已成過去，也別說愈來愈多重複工序已由自動化機器取代，現在以知識和文化主導的市場只有定位愈獨特，身價（薪酬）才夠資格愈高。這趨勢導致職場出現高度分層（Stratification）的轉向，有能者少勞亦可多得，反而低級職位卻面對薪酬長期偏低及零散化（從長期聘用改為合約制、時薪甚至自由工作）的現象。由此而來的收入差距、財富不均等社會問題，已是後話。

作者認為以上社會結構的轉變促使文化面貌也面臨劇變，每個個體都面對身份認同與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的危機。但個體縱使失落亦從不會坐以待斃，結果是催生出文化社群主義（Cultural communitarianism）三五成群圍爐取暖，憑藉歷史、空間和道德三個維度劃分出群組內外的界線並建立屬於該社群的集體文化身份，與強調絕對價值的文化本質主義（Cultural essentialism）同出一轍。也只有如此定義文化身份，社群（以及其中各人）才享有其個殊性。然而當經緯分明、價值迥異的文化社群在公共領域碰撞，大家都關心社群切身利益多於公共利益，政治分歧就別指望能輕易調和理順。

今時今日無法在社會結構中獲取多數資源的大多數群眾，普遍希望政客引導政府「重回市場」加強監管及干預避免差距日益惡化，各類型推動正義轉型的運動亦如雨後春筍急速冒起。而個殊性介入政治場域的直接後果便是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的群眾運動模式，群眾各自修行只希望政客關注訴求本身而非誰人領軍。民主制度裡的傳統政治精英就顯得進退維谷，以為中間落墨就皆大歡喜，實際卻兩面不是人，誰都不高興。民主體制未來可以如何走下去，作者沒有交出任何具體方案，唯一指望可能是社會邏輯下一次範式轉移，將我們帶往另一個新方向。

所以從添馬艦外望，令管治者細思極恐的是︰你已無法揪出下一位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