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13

邀月開張，三人結伴前往賀喜。

升降機剛抵達樓層，門還沒開便聽到吵耳的高談闊論。門廊上的多個大紅賀喜花牌刺痛眼睛，人們交談的聲音更是刺耳。花了不少心思的設計被人們遮掩，營造出來那如詩如畫的優雅氛圍被狠狠破壞掉。

三人交換眼神，不約而同地嘆了一聲。

餐廳裡頭擠滿男男女女，大多拿著酒杯，站著，聊著沉悶的話題。繞過站在靠門口的那堆人，她們來到長形高桌附近。那兒也聚了好些人，上回得見的那個女孩正在他們的視線中泡茶，功架依然，格調卻變得有點像酒保，茗茶體驗一點也不爾雅，如茶樓般喧鬧。

從人們身上的高級衣履看得出來，他們大抵是楓在其正職上結交的人，賞面來充撐場面，也交際一下，沒多少個會用心欣賞楓的心思。

三人好不容易來到長高桌的另一端。其上置著一盤蘭花。

「啊！」安一臉驚喜地感嘆，手臂掛在崇的肩上，「小崇子竟然訂了木蘭花！」

「花店老闆說，」崇笑著，摟著安的腰肢，「木蘭花代表高尚的靈魂。」

「好一句高尚的靈魂。」安又再感嘆，另一隻手臂枕在言的肩上，「這高尚的靈魂都不知飄哪去了呢？」

未幾，叫雲狄的小帥哥便笑容燦爛地來到三人面前，領她們在餐廳漫遊，講解餐廳裝潢上的每個細節，說著楓在菜色和經營理念方面的事。好一會兒後，長高桌上的品茗體驗課完畢，女孩便上前與她們打招呼，把人領到餐廳一角的梳化區，泡了一盞名叫望月的茶供她們品嚐。

女孩叫小葵，是楓專程從台灣招來的茶園女孩，家裡世代都是茶農，年紀輕輕便是茗茶大師。提到台灣，崇微笑，言挑眉，安雙眼發亮，拉著小葵聊起寶島的事來，好不投契。雲狄拿來茶點，親切詢問各人狀況，但也沒有把安的焦點從小葵身上移開來；他一時笑得有點尷尬。

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楓才出現在她們的可視範圍。

這天的她穿得一身黑和灰的smart casual，簡約而極具型格，休閒而不失莊重。拿著酒杯的她穿梭於人群中，跟不同的人寒喧。人們看起來都很喜歡她，很享受她的存在，總拉著她說個不停。她都悠然地應付過去，然後禮貌地離開，往另一群人走去，不斷重覆這樣的過程。

「你們看。」安忽然啪了啪指節，然後指著不遠處的某一群人說，「那邊那幾個麻甩佬打扮得那麼光鮮，竟然頂著這麼大的肚子，像是有什麼暗病的樣子。」

「喂。」崇特別緊張地把她的手按下去，「別這樣指著別人。很無禮。」

「難道你們不覺得，在這麼優雅的環境裡看見這群酒肉肥鬼特別讓人倒胃嗎？」安自討沒趣地倚在梳化上說。「看著就你老母想吐了！」

「今天來的一定是楓的朋友或合作伙伴。你這般說話，得失了人，受罪的是楓。」

「嗯。」小葵帶點羞澀地說，「他們是老闆生意上的伙伴。聽雲狄說，很多都是有名氣的人物。」

「就是！」周慕言恥笑安，給了她一記鄙視。「你的毒舌今天就收斂一下。」

「真可憐啊！」安很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嘆了一聲，喝了一口茶，才特意小聲地說。「賺那麼多的錢把自己養成豬一樣。楓真是可憐。百年一遇的大美人，竟然要招呼這些不順眼的豬。」

「這個⋯⋯」

「你知道我想到什麼了嗎？」安毫不顧忌地把手臂掛到言的肩上，靠到她身邊說，「不要吃太胖。會被殺掉的。」

崇拍了拍她的大腿，笑著；安聳了聳肩，喝了一口茶，便又繼續跟小葵聊著其他的東西。

周慕言其實認同安所說，楓跟這群人在一起已然自降身價；不過她沒有勇氣宣之於口，亦明白在商業社會裡難以單憑實力取勝，社交應酬在所難免。她只能以視線道出她的無奈，給予她無限的同情。她注意到楓的臉上流露絲絲無奈和疲倦，看來再習慣這種場合的她也並不真的能樂在其中。

崇輕笑出聲，周慕言才回過神來，扭頭看她；她也看著周慕言，淺笑。

「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楓的時候，我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崇笑著，摟著周慕言的臂膀，「她那輛賓利急停在咖啡店門前，店裡所有人都往外面看，然後便是這樣一個絕色美人下了車，推門進了店內。所有人都注視著她；但應該沒人像我那樣毫不顧忌地把人死盯著。她坐到水吧前時，我幾乎以為自己要病發，呼吸困難，胸口翳悶。」

「你太誇張了吧。」

「一點也不誇張。看著她的臉，我的心裡就想，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這麼美麗的女人啊！別說我下一刻可能就會死，就算是本來不死作死才會死，我也不能容忍自己不作死地去認識她。」崇扭頭看著周慕言，嫣然一笑，「你喜歡楓，是吧？」輕聲在她的耳邊問道。

周慕言愣了愣，才重重地點頭，喝著茶。

追求美麗是人的本性。視線裡有著這麼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擁有這種無可挑剔的美，每個人都應該不能倖免地喜歡她吧！所有人都喜歡她，周慕言認為自己喜歡她也就是自然、明顯不過的事。

「我覺得能遇上像她這麼美麗的女人，比我突然病發然後死掉的機率要低。」崇壞笑。「不過，認識她以後，我便不再對她的美貌有太多幻想。」

「為什麼？」周慕言有點不明所以，看著崇，臉上滿是問號。

「楓很美，性格雖然有點冷但也內裡是個絕對的好人，人又聰明，又有學識，真的找不到什麼來挑剔。她的事業看來挺順的，在其他人眼裡就是人生勝利組組長。但其實⋯⋯上天對她太公平了。」

「什麼意思？」

「衪給她這樣的美貌、氣質、脾性，就拿走她人生中其他重要的東西。等價交換，而且銀碼甚巨。」

「例如？」

「例如，她很孤獨。美貌與智慧並重原來是欺騙觀眾的想法。越聰明的女人就越不討喜，加上美麗的外表，在社會上很突出，不可能不被看見，然後被敵視，被孤立，被加諸無謂的罪名。為了自己的自尊，得不到美貌的人們硬將別人的苦功說成是易如反掌、因著美貌便垂手可得的事，沒有人真心真意相信她的能力，更別說去了解她內裡的好。」

「這是subtle discrimination。普遍、看來沒殺傷力，最殺人於無形。」

「言。」崇瞇眼看著她，「我特別喜歡這麼學術味濃的你。說起這樣的話來很有味道。」

周慕言淺笑，喝了一口茶。

楓終於來到她們跟前，坐到崇的旁邊，微笑。小葵為她泡一盞茶，讓倦怠無力得半倒在梳化上的她能消消酒氣。她的身上無可避免地沾上煙酒氣味，混在蘋果味香水的清新裡是難以遮掩的滄桑；接過茶杯的手抖著，她的累把她們嚇到。

「不好意思。沒好好招呼你們。」

「沒事沒事。」安嬉笑，「美麗的女人被一群狗公包圍當然困身，是我們救不了你出火海。」被崇伸過手來錐了錐大腿。

「你這張咀真是壞死了。說的總沒好東西。」

「說實話而已嘛。」安還向崇吐了吐舌頭，孩子氣得很。「楓。你別擔心。小葵招呼得我們很好。我們還很投契呢。」

「不就是你一直拉著人家不放，」周慕言趁這機會揶揄她，「小葵都怕了你呢。」

「不會不會。你們三位都很親切。」

「你看。你就學學人家吧，小言子。多麼溫柔。」安忽然就把小葵擁在懷裡，「這裡有小葵招呼我們就行了。楓，你要是忙的就忙你的去吧。」小葵頓時臉蛋泛紅，卻也不敢反抗，一臉可憐。

「我怎麼感覺自己成了邊緣人啊！」楓苦笑。

「別管她。」崇是確實有點氣，摸了摸楓的手臂，「你看你累成這樣。先坐坐。休息一下。」

「沒關係。」她把崇的手包裹在手裡，搓了搓，苦笑，「那邊還有點事要處理。你們再這裡等我，我們一起吃飯去。小葵，麻煩你了。」

「好的，老闆。」

說罷，她便往另一群人走去，沒理會欲言又止想要攔阻她的崇。小葵看了看手錶，微笑，替她們泡另一壼茶，才娓娓道來解釋說，邀月開業首階段不做晚市，打烊時間也就快到了，老闆只是去請走客人。確實，楓正逐一和客人們握手言謝，人們也就陸續散去。

人們都離去後，餐廳裡便只剩楓、員工和她們仨，氣氛突然變得嚴肅。她把小葵和其他員工都召到高桌前，似是在總結首天開業的狀況。她一臉認真，臉上不帶笑地說著話；員工匯報或答話時，她的眼神也是銳利如刀。從她的臉上看，這天的一切似乎不達她的標準；但在總結最後的那數十秒，她給予員工們的微笑和掌聲，卻又像是很滿意這天的業績似的。

員工們開始執拾門面，楓回到她們的跟前。

「去吃飯吧。」莞爾，彎身往自己的杯裡倒滿涼了的茶，一飲而盡。「再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楓早已在同一座工廈內的四川私房菜餐廳訂了一席，帶著三人、小葵、雲狄和大廚蘇師傅前往用膳。席間，她一直與蘇師傅談論菜色的事宜，亦就門面上的事宜向小蔡和雲狄提問。看著這樣的場面，三人不禁為這些員工感到為難；遇著凡事認真的老闆，不可能沒有壓力吧！幸而楓大多是不恥下問，對三人的每一句話都很用心地聆聽和了解，並非那種諸多挑剔但又不顧及員工意見的麻煩侍頭。

晚飯過後，楓說要到酒吧喝一杯；蘇師傅婉拒了邀請，一行六人召了一輛七座位車子，往城市的另一端走。

雲狄坐在司機旁的座位，楓和周慕言坐在中排兩個獨立座，崇、安和小葵則擠在後排還算寬敞的三人座。雲狄與司機說及最近發生的UBER司機被捕事件，聊得有點咬牙切齒；崇她們仨正就泡茶和泡咖啡兩者之間的相同和相異聊著，氣氛很是熱烈。反倒是周慕言和楓，偶爾往她們看去，碰巧四目交投，便又各自把視線放到前方或窗外，沒怎麼說話。

周慕言想起方才崇的話，楓是個被孤立的人。

她自然沒有像崇口中的那些人一樣，因著自尊而貶低這個美麗女人；但她和楓確實一直無法熟絡起來。她曾睡在楓的旁邊，靠在她的懷裡，哭濕她的衣襟，親密的身體接觸以相識的日子來計算並不少。然而，她們之間的互動中總存在尷尬，有時候處得比陌生人更見外。周慕言喜歡她，卻自覺高攀不起而將自己縮到很小；與她的相處從來都是如履針氈，每一步都是理智與慾望的對决。結果，便是下意識與楓疏遠，跟其他人一樣把伊人孤立了起來。

她們停在一家名叫Infatuation的酒吧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