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犯下偷窃:成年人的一次告解
期待这本原创绘本很久了。打开样书的时候,朋友在一旁低低说了句:“啊,颜色这么深。”是的,读过一些绘本的朋友大概都会发出这般感叹。褐色的家里转动着深绿的电扇,反复出现的黑夜与黄昏,北方乡村的金黄盛大到让人惶恐,冬雪覆盖的冷青收束了整个故事。为什么这本书的色调这么深沉,即便是秋天丰收的图景也显出一丝孤独?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是一个成年人回望过去、吐露秘密的故事,在混杂着伤感、惶恐、愧疚的情绪里,在成年人之眼里,往日的一幕幕都显得没那么轻松。
比起儿童,也许成年人更适合阅读这本《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是不是我们的童年里都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偷窃、欺骗、死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并没有严重到影响我们的人生。那也许只是一次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撒谎,一场混合着天真与残忍的误伤,一桩隐瞒父母的“犯罪”。在儿童单纯饱满的心里,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愧疚、惊慌……复杂的心情迅速发酵,挤满整颗心脏。随着孩子的逐渐长大,它不再是压在心上沉重不可移的巨石,而是被铺在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硌得我们难以安睡。
看到绘本中“我”从外婆的铁皮柜里偷钱的一幕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脑海里有类似的画面。我永远记得那个蝉鸣不歇的夏日正午,吃过午饭各自午睡的家里分外安静。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着微风吊扇一圈圈呼呼的声音在头顶打转,眼神慢慢飘到五斗柜上的存钱罐。当然,它一直都在那里。可是,真奇怪,为什么会在小孩的房间里放家里的存钱罐?没有人告诉我可以用或不可以用,它就像蒙着面纱的圣像,某天风一吹,一个人忽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巨大的诱惑:塑料的城堡造型,红尖塔,绿草地,投钱的口子是一段小烟囱,透明的身体里塞满了一角、五角、一元。都是钱。
关于偷钱这个举动,绘本集中展现了两个画面:我在铁皮柜里发现了外婆用手绢包裹的一卷钱;我拿了钱买焦酥棒(我们这里叫米棍),还把它掰成段儿,套在手指上吃。绘本中的我在做出偷钱这个举动时,看起来并没有多想,在花钱时也只是沉浸在天真的快乐中。但我知道,在这两幅画面之间会出现多么大的心理震荡——至少对我来说。
那个蝉鸣不歇的夏日正午,我踮起脚够到那个城堡存钱罐,一只手把它缓缓拨到柜子边缘,两只手把它捧下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它还是有点沉的。因为取钱的圆口在城堡底部,所以得把它倒过来,要小心,千万不要因为硬币倾斜发出声音。转开圆口,从里面抠出一个硬币,两个硬币,三个硬币。好,终于拿到五块钱。每完成一个动作我都要看一眼我的房间与父母房间之间的磨砂拉门,正午的光投在它的脚下,没有阴影也没有声音。
我把那五块钱放进上衣口袋里,一厘米一厘米地拉开磨砂门。一切看起来很安全,父亲的打呼声波动着空气。光着脚走过客厅沙发,绕过立式电扇——对,它和绘本里一样是墨绿色的。扭动红色铁门的锁舌,保持住,不要让它迅速弹回去。一边往上提一边打开门,这样才不会发出嘎吱声。最后,轻轻关上——这太难了。世界在我心中发出“咔哒”一声巨响,接着,是铺天盖地的蝉鸣。
外面可真热啊。这是夏日正午,阳光直射,沥青路面发出刺鼻的焦味,樟树和梧桐树交错站在路两边,地面星星点点。我没走两步跑了起来,六枚硬币(其中有两个五角)在我的口袋里晃来晃去。熟悉的小吃店门口的狗冲我叫了两声便趴下了,远处有一些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是楼还是车?我不能只是快走,我必须要跑起来,外面的世界竟然空无一人,也许他们正躺在家里发出起伏的打呼声,或者正躲在百叶窗后窥视着我?
快到了,要放慢脚步,装作一切正常。我走进租书店,沿着散发旧书霉味的书架转了一圈,取下两本漫画,手上好像也有了霉味。老板趴在进门的桌子上发呆,我从口袋里掏出六枚硬币,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不要怀疑我,这是1997年的租书屋押金。
和我过于敏感的内心不同,很多孩子可能更像绘本中的主角,在偷钱、花钱后“看见外婆数钱”才开始意识到紧张害怕,在短暂的快乐后迎来复杂的心理震荡。但我又相信,从拿钱到花钱这一过程,不会只有一股脑的快乐,还有更多无意识的心流。冒险式的兴奋刺激,沉重的负罪感与羞耻感,怕被发现的担忧惶恐,莫名生出的自我觉察和一个重新直视的世界。在打开铁皮柜的那一刻,令人生畏的规则和权威也被推开,亚当和夏娃不能再毫无杂念地凝视彼此。
你看绘本描绘的丰收秋景那页,“我”小小的,远离人群,站在田垄上,在绿色的玉米地和金色的庄稼之间更靠近冷色调的前者。此时的配图文字是,“秋天的阳光比夏天柔和许多,我又偷偷拿了外婆几次钱……”作为绘本的处理方式,作者看似省略掉了数次偷钱中间的心绪,实际上用这个跨页的对比图景传达出了那种复杂的讯息,而这一幕很容易被人错过。我们会在意到“我”发现外婆数钱后逃出家门的害怕与反省,特别是夕阳的红云中“我”冲着空荡荡的世界投掷石子的背影。这一幕固然抢眼,但不要忘了,孩子对于世界的感知是随时随地的,而非只悬停在这一个定格中。
《情感学习——儿童文学如何教我们感受情绪》中提到,在林格伦的《米欧,我的米欧》中,主角一再声明自己感到“害怕、非常地害怕”,与战后压抑的情绪文化相悖。它指出了个人与政治情绪中潜在的恐惧,从而成为一种“情绪避难所”,让人们可以开放讨论恐惧本身。在我看来,这也是这本绘本的意义之一。撇开亲情的主题,它勇敢地描绘了一个在儿童世界严重不道德,却在成人世界并不一定会遭到训斥的事件,它细腻地描绘了复杂的儿童心理与无奈的成人生活,同时为孩子和成年人打开了一个言说的出口。如同作者在后记中说的,自己一直羞于讲出这段偷钱经历,多年后与母亲说起时内心还有些迟疑和担忧,没想到,母亲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讲述了她没给外婆换电热毯而留下的愧疚。借由这个故事/绘本,孩子交换秘密,成年人消除负罪。
《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是一个孩子抛向未来的石子,悄声忏悔着“我曾犯下偷窃/我曾漠视他人”,希望得到遥远时空中那一声“咚”的回响。它也是随着孩子的长大,以成人的视角重新回看,发出的一次告解——“原谅我/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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