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七里坪
这件事情,在镇上传过好一阵子。
1
原来月亮在上升,客栈小阳台前有丛树,之前月亮一直被树影挡了,我以为大概已经过了半夜,月亮应该下降才对。从浴袍里伸出手,够到桌子上的手机,指纹解锁又失灵了,输了密码进入界面,左右划了几下,还是只能打开微信。想看的群里也没有新的留言,朋友圈倒是热闹,有人麻将,有人吃夜宵,有人开夜车,好几条都是别人睡前留下的生活感悟,通通扫一眼,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像没有加盐的筒骨汤,他们觉得有用就好,我想。
客栈在山里一个叫七里坪的小镇上,房子依山而建,高低错落,谷底有条小溪。这是一个旅游小镇,屋子都是仿古样式,几年下来,木制的屋檐和外墙都旧了些,倒真有些古迹的感觉了。除了溪流的煊赫声响,这里的夜晚异常宁静,时节已接近九月,白天时,树上的蝉就不太叫得动,声音断断续续,刺耳的尖锐感也不见了,现在,更是一声都听不到。
有座木制的廊桥从小溪上面跨过,白天经过那里时,朝下游望了望,不远处有座平桥,两头连接一条破损的水泥路,继续向下游,水泥路伸进一丛弯垂的竹林。我在桥上站了很久,只看到有辆破旧的面包车经过,此外,还有一位戴头巾的老人,赶着一头黄牛进了那丛竹林。当时其实很想走下去,沿着那条破损的国道走一阵,看看后面到底还有什么。
月亮又升高了些,照得天空一片清朗,镇上挂着许多红灯笼,盖过了皎白的月光,客栈楼下的石板路上,是一片柔和的红。看来,今晚是想不清那个问题了,还是出去走走吧。于是提了半打啤酒,穿了衣服,踩着拖鞋,把门轻轻带上,走下几级曲折的石梯,上了廊桥。
桥下有道简陋的水堤,垒起来大约有三四米高,边缘开了道口子,这显然是景区的特别设置,否则溪流的声音就不会这么明显。我在廊桥的木椅上坐下,靠着身后光滑的栏杆,开了一罐啤酒,又点上烟,风有些劲,烟在嘴里,张口往下吞时,就被吹散一大半,还是喜欢在没风的时候抽烟。我沉静下来,望了望四周,镇上的窗户都暗着,听不到一丝声响,山里传来的狗叫声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
在这里已经待到第四天,每日睡醒了就在镇上转转,半山腰的小广场上,到傍晚会有演出,我每天都去那里,点一杯柠檬茶。到第四天,节目就开始重复,没重复的部分也没什么看头,业余歌手演唱的流行歌,简单拼凑的舞蹈主要以展示身体为主。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位带着浓重口音的主持人,他我想起之前从医院出来时,推销员递过来的一把写满广告的塑料扇子。但我仍然喜欢坐在那里,感受时间像轻柔的水一般,从身体里流过,而不是像以前,时间在身体里经过,像齿轮,或者像火车的铁轮。
“兄弟,有没有火?”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借着一些微弱的光亮,我看到那是一个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的男人,穿的衬衣,留个寸头,眼睛在黑暗里显得很亮,鼻子有些平,两颊的肉已经垂了下去。
桥上风大,火机总打不燃,试了一阵子,还是不行,那位大哥就准备放弃,转身正要走,我想了想,就把火机递给他,“去没风的地方点吧。”他接过,说了声谢,就朝桥下走去了。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他再上来,他可能以为我是把打火机送他了。没有烟抽,我坐在那里也没什么兴致,待了一会儿,也回了客栈。
2
第二天夜里,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风大,月亮也被厚云遮了,差不多的时间,我又去廊桥上,发现,昨天给我借火的那位大哥,正坐在那里,他看到我走过去,远远地就招手。说了前一晚借打火机的事情,他很抱歉,不知怎么回事把打火机给弄丢了,然后摸出一张十元纸币就要赔我。他这人还真客气,一个小小的塑料打火机当然不用说什么赔,我又摸出一个刚买的,打燃点烟时,看到那张十元纸币竟然是旧版,当时就笑着调侃他说,“你这个可是文物,我可不敢要。”
到那天为止,这位偶然结识的男人,算是我在镇上唯一聊过天的,故事还要从那条路说起,我现在要用他告诉我的名字讲述。
大约是二十年以前,这里还叫平桥镇,名字当然是来自于谷底那座破旧的老桥,镇上当时的格局也像现在这样,只是后来那些凌乱的砖瓦房、二层小楼房全都拆了,全部修成仿古旅游建筑。在桥头附近,有一家鲢鱼饭店,很多路过的大货车司机都在那里吃饭,廖国栋说,他那时最喜欢的,是他们家的回锅肉,即便已经饿得肚子叫,都要强忍着把车开到这里才吃饭。所以实际上,这位中老年男人是来这里怀旧的。
有些人在追忆往昔时,会比对待当下以及未来,报以更大的热情,更何况,在老廖看来,那还是一段峥嵘岁月,讲起那些跑长途的日子,他简直两眼都在放光,那个暮气沉沉的男人仿佛被某种力量激活了。
老廖练过武术,最让他夸耀的,是一次路遇抢劫的经历,货车从广西的港口装了一百二十吨铜矿石,那时还是走国道,车开得很快,凌晨已经进入四川,山里起很大的雾,能见度不到五十米,他一夜没睡,但最难熬的时段已经过去。山里空气清新,绿树参天,下坡时,熄了油门,还可以听见清脆的鸟叫。想着这一趟可以挣得不少,回家又能见到两岁的儿子,老廖心里就高兴,他甚至哼起了歌。
劫匪们在上坡转弯处把车拦下来,用白晃晃的砍刀敲车门,老廖当时就慌了,虽然身上带的钱不多,但如果矿被抢了,他就会直接破产,儿子还在吃奶粉,老婆在家带孩子,整个家就靠他一个人撑。
老廖提了手刹,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对方只有三个人,心里暂时镇定一些,他悄悄摸到驾驶座旁边的钢管,已经下定决心要对方拼一把。一打三对他不是难事,以前学武,他就可以徒手对付三个带兵器的师兄。老廖开了车门,顺手就把敲门的人撂倒,其他两个拿到的人又扑了上来,老廖闪转腾挪,左右拆挡,只用了几招功夫,就把两个小伙子撂倒在地。他讲得眉飞色舞,还站开来比划动作,有几次,他的声音已经很高,我生怕吵醒别人,赶紧示意让他小声一些。
后来再出门,老廖就直接把钢管换成了砍刀,那里是他的毕竟之路,即便跟路匪发生过冲突,但还是得走,所幸的是,后来就没再遇到那群人。还有一次是刹车失灵,老廖本来可以把车打到山壁上,但是那里有头黄牛,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朝河边打方向盘,结果直接冲进了溪水里,车头摔得稀烂,好在人没事。
“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这个事情,要是说了,别人肯定都会以为我是傻的,为了一头黄牛,连自己命都不要了。”老廖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我想啊,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其实就是有点不忍心,想着可能别人家养一头牛不容易。但我可以赔别人啊,真的是傻啊!”我当时就觉得,很理解他那种微妙的恻隐之心,但也不知道怎么点出来,只好别有意味地笑着向他点头。
“但其实,这个事情还没完。”
“那后来怎么样?”我睁大了眼睛,急切地追问。
“哎,算了,也没什么的好讲的。”我想可能确实没什么好讲的,也就没再追问。当晚,我们聊得很尽兴,他走下廊桥离开时,天都快亮。
3
第二天心悸得厉害,在床上躺到下午才稍微好些,医生告诉我应该戒掉烟酒,说人过了四十身体下降得很快。以前熬夜写策划把身体透支了,心脏越跳越缓,后来有天在公司蹲下去捡一张打印材料,站起来就觉得头昏眼花,直接晕了过去。虽然这两年升上去了,没在一线熬夜写东西,身体还是没有完全好起来,也越来越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总想逃。
这次出来就是好好想想,到底能有什么出路,在镇上待这几天,听老廖讲了许多故事,心情总算疏朗一些,也许我只是太久没有跟人好好聊过了。心情好起来,也就渐渐想通,大概是没什么地方可逃的,出来放松几天,还是回去,出家的念头也就此打消,想着走之前再跟老廖打个招呼。
但老廖其实连手机都没有,之前跟他要联系方式,他说本来有台老年机,但这次出来旅游,干脆什么也没带,他也记不住自己手机号码,只给我留了座机家里的座机。其实心里挺感激他,所以走之前想再见一面,连续两天深夜去桥上,都没有见到人,第三天想再去碰碰运气,还真又遇上了。
老廖刚刚在溪边散步上来,看起来有些惆怅,见面简单打了招呼,他说这两天睡得早,就没出来,再待几天也准备回去了,也是走之前想再见见我,还有一件事情麻烦我。他坐在我旁边闷了一会儿,终于开始讲下面的事情。
“你还记得昨晚给你提的事儿么?”“哪件?”“就是我说翻车的事情没完这个。”“恩,后来又怎么样了嘛?”“不知道讲这些合不合适。”“我们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事儿是不能讲的呢。”
翻车事故发生后大约一个月,老廖把车修好,又继续上路,仍然雨里来风里去,在这条国道上超载拉运铜矿,每次路过平桥镇,也一定要去鲢鱼馆。那天大约是夜里两三点,店里只剩老廖一个人吃饭,他平时节省,只点了个素菜,就着白米饭埋头狼吞虎咽,想尽快吃完了回车上睡两个小时,再继续上路。
饭店服务员忽然端了一盘回锅肉上来,老廖抬头,疑惑地看着那位熟悉的服务员焦四,“我没点啊?”焦四笑了笑说,“替那头黄牛送你的。”原来翻车那天,焦四正在店门口冲洗塑料地毯,老廖一直想隐瞒的那件傻事,刚好被她看见。
焦四是附近寨子上的人,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照看三个孩子,就近找了饭店上班,补贴一点家用。老廖说,她当时看起来四十出头,从不打扮,一脸素丽,身体有些发福,但仍然算匀称。
那以后,老廖再去饭馆,焦四时不时就会给他送菜,他推脱过好几次,焦四也就没再坚持。慢慢地,两人的关系开始出现一些变化,老廖也感觉到了,每次开车上路都充满期待,甚至准备进店时,还会专门对着后视镜梳理头发。吃饭时,焦四会坐下来陪他说话,听他讲一些路上的见闻,还会难得地笑起来。那个时候,老廖家里也出了些矛盾,两口子见面就是吵架,只有开车出来,他才觉得心情舒坦,尤其当他见到焦四。
4
有年溪里发大水,平桥被冲断过一次,老廖开车从南边回来,路上已经堵了一公里多,他把车撂在路上,步行到桥边,水还是太大,没法过河,但站在桥边已经可以望到饭店。他们都还没有手机,老廖在桥边站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看到焦四从店里走出来,夏季的阳光依然炽烈,焦四用手挡着眼睛,老廖喊了一声,她才注意到。
溪流上游大约五里处还有一座小木桥,老廖到那里才发现,木桥也没了。站在林子里想了一阵,他开始脱衣服,然后是裤子,鞋,内裤,上游溪水虽然也很急,但不很宽,不过五六米,他准备游过去。衣物被捆成一团,轻轻一扔就到对面,尽管距离不远,他还是被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才勉强摸到岸边。老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当时急着要过去,像是着了魔。
那天晚上,焦四在饭店里拼了两张“床”,跟老廖说了很久的话。她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都有地中海贫血,最小那个孩子,肚子都已经挺起来了。焦四丈夫在江西的砖窑打工,每个月挣两千多,寄回来两千,但还是不够孩子治病,只能拖着。焦四说了这些,老廖之前心里的一些蠢动,就全没了。
第二天很早,他就拉了卷帘门走出饭店,天刚朦亮,溪里的水已经降了些,断掉的平桥也露了出来。那里有一个三米来长的豁口,老廖走近看了看,觉得自己练过武术,应该可以跳过去。他后退几米助跑,起跳的瞬间,却觉得脚下发软,根本蹬不上力,只听咚的一声,老廖就砸进了水里。两岸货车里的人都还在熟睡,没人注意到这位落水的怪人,老廖索性也漂在水里,一直到下游停车的地方才上岸,还是没人看见。
有件事情让老廖的生活充满了干劲,那就是每个月给焦四几千块钱,那些年跑运输的收入还可以,但几千块对他来说也不算一笔小钱。为了多挣些,老廖开始疯狂地超载,最多时拉到过一百四十吨。他还参与公司里私下组织的矿石倒卖,配合那家国企工厂的过磅员做手脚,这件事情,每个月也有一笔额外的收入。
焦四领着她剩下的两个孩子来过饭店,让他们当面感谢廖叔叔的帮助,那位小姑娘还专门叠了一只千纸鹤,老廖一直挂在车上。他掏出一个正方形的铁皮盒,我看到那枚小小的礼物,是用方格子的作业本纸做成的。
“后来你们就真的没发生点什么吗?”我问,老廖带着一脸狡黠地笑说,“本来是可以有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像往常一样,老廖在深夜驱车抵达,点了菜,很快吃完,然后上车睡觉。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有人敲车门,顿时惊醒。焦四开始解衬衣的扣子,老廖有些懵,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没有多想,开了车门就往下跳,径直过了平桥,一直跑到下游很远。“待在那里肯定要出事的。”
后来,老廖还从那里路过一阵子,但每次进饭店,都没再看到过焦四。高速路开通后,他也不再从国道走了,有几次还去过那里,但焦四还是不在。
5
“所以你这次是来找她的吗?”
“就想来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后来那两个孩子活下来没有。”我决定暂时推迟回家的计划,帮老廖一起找人。
之前他一直没有认真想办法,只是在镇上待着,我想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先找到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再打听那家饭店老板,然后再向他打听焦四。饭店老板姓霍,现在正在县里开餐馆,但他也很多年没见过焦四,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只知道她家大致在一个寨子里。
霍老板给的信息已经足够准确,我们准备去一趟,但出发前一天晚上,老廖却忽然变卦了,说他还是不去了,我去看看,回来给他说说情况就可以,“见面了也不知道说什么,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寨子比想象的更远,我刚上山一会儿,就走得汗流浃背,一路上偶尔会碰到几个砍柴的老人和地里除草的农民,一路问过去,终于找到了霍老板所说的寨子。那里不大,不过二十户人,向一位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的老太太问路,好半天才听清我的意思。她说这里的确有一个名叫焦四的人,“门前有两珠芭蕉,房子是土墙,她今天应该就在家里,你过去嘛。”
我顺着那位老太太的大概指引,又一路找过去,结果却很意外。那栋土墙房子前确实有两株芭蕉,生着碧绿的叶子,院子里却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木制的两扇大门关着,没上锁。我穿过院子里的荒草,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阴湿的霉腐气,堂屋里空荡荡,墙角结着蛛网,角落里有些碎碗片,两边的屋子更是漆黑一片,阴气森森。我感到自己手臂上的寒毛竖了起来,头皮一阵发麻,赶紧跑了出来,连门都没来得及关。
小跑着回了之前那位老太太的屋子,她已经没在院子里了,而我之前并没有注意到,那位老太太的屋子,跟之前那栋土房一样,大门敞开着,楹窗里的竖排钢条布满了蛛网,堂屋里也是一片阴森,根本就是已经好多年没人住了。
我有些慌了,为了壮胆,开始一边小跑,一边喊“有人吗?”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山湾里回荡着,但根本没有人的声音答应。我在寨子里慌乱地跑着,看到了每一栋房子都是那样,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大门敞开着,满是死寂阴森:这个寨子根本就没人!但之前那位纳鞋底的老太太又是谁,难道是我出现幻觉了吗?已经来不及多想了,我慌乱地跑出村子,路上也没再遇到任何一个人。
当天晚上我又去了那个位于溪上的廊桥,等到夜里十二点,游人全都散去了,老廖依然没有出现,我也没敢再继续等下去,慌张地回了客栈。
后来听镇上的老人说,以前涨大水,平桥确实被冲断过一次,有辆从山上下来的大货车因为超载刹车失灵,在夜里冲了进去,司机不会游泳,没能起得来。他也听说过焦四,但并不确定她叫什么名字,只是听说,以前饭店里有个女人,因为家里三个孩子生病,她一直在饭店里打工,晚上爬进货车司机的驾驶室挣钱,后来孩子没救活,女人在家里喝了农药,这件事情,在镇上传过好一阵子。